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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纪念园__陈琏纪念馆
浙江慈溪官桥陈氏家族纪念园区文革纪念园

陈琏和我

郑延

  陈琏(原名陈怜儿)去世,已经二十年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1939年又同时考入西南联合大学。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很长时间一起在团中央工作,彼此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她,但因种种原因,拖到现在,心中常感到歉然。
  陈琏和我都是1919年出生的,又都是浙江人,因此人们都说我们长得有点像两姐妹。我认识陈琏是在1936年,她在省立杭州高级中学念书。我过去听我姐姐说过:“陈布雷的两个女儿都在杭州念书,原先姐妹俩都在杭州师范,后来怜儿考杭高,是个优等生。她俩生活都很朴素,总是穿布衣服,黑袜子。”姐姐的谈话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36年,我在南京汇文女中念书。汇文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由于学校公然宣传宗教迷信,歧视不信教的学生,并压制学生爱国行动,我决意退学,去杭州考抗高。姐姐说:“你可以找怜儿了解一下情况。”于是我就到杭州去了。在杭州我找到了陈琏,向她说明来意,陈琏说:“杭高重数理科,招生时报考者多而录取不过十分之一,功课,校规都比较严。”我因喜欢文科,又不愿意受约束,所以就打消了考杭高的念头。这就是我和陈裢的第一次见面。抗高女生夏季校服一律穿白上装,黑裙子,冬季是一身黑的象列宁装似的校服,上面两排铜纽扣,还束一根腰带,显得很精神。陈琏身材中等,清秀脱俗,一看就是个有思想、有教养的女青年。这是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我和陈琏第二次见面是在1939年秋,我们两人同时考取了昆明的西南联大。那天,我在宿舍里忽然发现了陈琏,真使我惊喜至极。原来“七七”事变后,陈琏随家迁到了重庆,不久进入北碚对江的“四川中学(后改为国立二中)女子高中部”,在二中就读的都是下江学生(“下江”是当地人对流亡人入川的江浙一带人的称呼),抗日救国的热情高昂,她们和复旦大学的学生(那时复旦大学也在北碚)一起,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就是在1939年7月,陈琏在北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她不能向我公开,只向我谈到了她的家庭、父亲、继母以及她在北碚的一些抗日救亡活动。在联大和陈琏接触中,值得记叙的有这样几件事。
  在联大值得记叙的第一件事是,我进联大不久,有一天,陈琏来找我,她说:“小郑,你到联大已经这么多想了,有什么感咀可以写一写,投给壁报。”那些日子,我对学校的一些现象正感不满,无处发泄,又没人可以交谈,经她这么一点,正中下怀。于是就写了一篇题为《西南联大生活拾零》的墙报稿,交给了陈琏,由她交给《腊月》壁报。过些日子,陈琏又到宿舍来悄悄告诉我:“《腊月》是左派的墙报,文章发表之后,同学反响很强烈,听说学校的三青团把你也列入了黑名单。”我那时虽然政治上还很幼稚,但富有正义感,陈琏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害怕与退缩,相反地使我更鄙视三青团。我后来才知道,当时西南联大的党总支书记是袁永熙,陈琏是党总支宣传委员。陈琏自和我结识后,知道我要求进步,便热情地多方引导我,启发我,帮助我进步。
  在联大值得记叙的第二件事是,我入联大之前,已经认识了何礼,他虽然没有明确告诉过我他是共产党员,但这对我来说是早已心照不宣的。实际他那时已经是中共云南省工委的领导成员之一,分工管青年运动,后来任组织部长。他还是南方局青委领导管辖的刊物《战时青年》的公开发行人。他经常跑联大和袁永熙联系。有一天,何礼让我给陈琏捎个口信,说让她为《战时青年》写稿。过了几天,陈琏交给我一篇旧稿,题目叫《孔雀》,内容是说孔雀开屏,是供人欣赏自己的美丽羽毛,进步的女青年,不能只是炫耀自己美丽的外表,更重要的是思想,要有一个美丽的灵魂。陈琏说:“你把这篇文章给何礼,看行不行。”她又说,在她入联大前,父亲曾和她作过一次认真的谈话,父亲说,青年人要求进步,他不能阻挡,但希望陈琼琏照顾到他特殊的政治地位,不要公开地同父亲树立起两面对立的旗帜。所以,她不能常常给《战时青年》写文章,《战时青年》是南方局青委领导下的外围刊物,是团结教育青年的重要阵地,政治影响是比较大的。我回去向何礼同志作了汇报,由此,我才了解陈琏参加革命要比我们多一重困难。
  在联大值得记叙的第三件事情是,我的生活里突然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就是有人向父亲给我提亲,而对方正是陈琏一位近亲。我父亲当时很希望这门亲事能成功。(陈布雷任浙江教育厅厅长时,我父亲是该厅的秘书,所以他早与陈布雷相识。)但那时,我已经和何礼认识而且相恋了,父亲从亲友处知道何礼是个左派青年,所以坚决反对。在父亲的压力下,我心生一计,去求助于陈琏,请她转告她
  动她的这位亲戚,说小郑已经有朋友了,叫他不要碰钉子了。这位亲戚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介绍人,于是别人也不再向父亲提这亲事,父亲也就不好再问。我对陈琏说,这叫釜底抽薪法。由于信赖,我对她什么话都讲,所以她也向我推心置腹。有一天,我到她宿舍去看她,又谈起这方面的事,陈琏忽然从箱子里小心地拿出一个粉红色的级包,打开给我看,原来是一
  张粉红色的信纸,上面写的是几首献给陈琏的情诗,字迹工整娟秀。陈琏说,这是他中学的一个同学,给她写过许多信和诗,但因为他和她在思想信仰上有分歧,所以他和她不能进一步发展恋爱关系,但始终保持着最好的友情。陈琏一面微笑着,一面珍惜地把那个粉红色的纸包又放回箱子里去。我被她向我敞开心扉的友谊所激动,那充满了诗意的谈话使我终身难忘。
  我在联大只读了一学期。第二学期,我就休学了,一则是病,二是我希望直接就参加一些革命活动和工作。1940年9月,我终于得到了父亲的同意和何礼结了婚。结婚不到半年,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我随何礼首先离开昆明到重庆,向南方局请示今后的行动方针。组织决定何礼留下,等候分配,我因怀孕,组织决定我暂时回何礼的父母亲家隐蔽。过了四年,1944年底,组织决定送我去延安学习。在重庆候车期间,我和陈琏又见了一面。当时陈琏在中央大学学习,我请谢筱同志通知她,希望能见上一面。果然,过了几天,陈琏翩然而至。我看她比过去稍微丰满些,穿件素色旗袍,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显然是为了应付环境。但她仍然是脱俗的,朴素的,淡雅的。我们谈了别后的情况,原来,皖南事变后,根据中共云南省工委的意见,袁永熙去个旧隐蔽,并领导周围几个县的党组织。陈琏也去个旧附近的石屏县,必名程国宜,在石屏中学教书。后来他们在那里呆不住了,于是在1942年,陈琏回到了重庆,正好这时候她的父亲的家人也正为寻找她而焦急。在重庆她进了中央大学念书,埋关学历史,便于隐蔽。她对我说,中大的政冶空气非常压抑,她想离开。我说你为什么不到延安去呢?她说她过去曾想去延安,但在动身时被邓大姐阻止了,周恩来同志对陈琏说:“现在是抗战时期,国共合作,你去了延安,你父亲来向我要人,你说我是给好,还是不给好?我还得把你从延安弄出来。”
  1949年6月间,我们从东北回北京,在团中央机关工作,忽然又碰到了陈琏,原来她和袁永熙从南京秘密穿过国民党统治区进入解放区,来到了北京。那时团中央机关刚成立,她址在东长安街。我们漫步在长安街上,畅谈别后的一切。夜晚的长安街灯光如昼,我们刚脱离了战火纷飞的年代,好像进了光明的天堂。陈琏向我谈了她和袁永熙在北平被捕,并由她父亲保释出狱和他们如何化装从国民党统治区进入解放区的经过。
  从长安街回到宿舍,陈琏又小心地打开一个小包,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原来,她离开上海时化装成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褂子,头上披了一块白头巾。陈琏安全到达解放区后,为了纪念这段“脱险记”,摄影留念。
  团中央机关成立后,何礼任学生部与少年部部长,陈琏是少年部秘书主任,袁永熙是学生部秘书主任。1950年我也调到少年部,从此以后和陈琏就在一起工作了。在昆明的时候,何礼同志就是地下党领导人,管青运,现在他既管学生部,又管少年部,老战友在一起工作,关系分外地亲密。
  1953年11月团中央第二次少年工作会议,这次会议的工作报告就是陈琏同志起草的,题为《培养社会主义新人》,详细地论述了少年队工作的工作内容和方法。1953年底我调到中国少年报社,工作上仍有密切联系,直至1955年少年报社搬出团中央机关,见面机会才少了。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有一天报上头版头条登着袁永熙是大右派的消息,使我大为震惊。政治上的风云变幻,我是第一次经历,使我惊诧不已。有一天,我去看望陈琏,说起
  袁永熙的事,她说:“看来,我们只得离婚了!”我当时也觉得无话可讲,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作为团中央常委,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妇联执行委员,党的八大代表,除了离婚,又怎样来表明自己坚定的政治立场呢?
  1960年,她调到林业部任教育司副司长。1962年她调到华东宣传部教育处任副处长。我1960年下放到山东农村参加劳动,所以一直就没和她见过面。陈琏到华东后,中间曾回
  北京一次。我们在团中央门口碰见了,她说要到协和医院来治脱发,医生说是神经性的。我心中暗想,她心情肯定不好,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她又好强,心境能愉快吗?我又陪她到医院去看望了何礼同志,陈琏对何礼一直是很尊敬和有感情的。没想到这就是我和陈琏最后的一面。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都被席卷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风暴里面,经历着各种磨难和考验。1967年11月陈琏跳楼自杀了。这个噩耗我是很久之后才听到的。当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希望这是讹传。陈琏舍弃了三个孩子自杀,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深深地感到悲痛与惋惜。同时,我也久久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
  做?大约1970年,她的大女儿陈必红(必泓)突然来访。看见了必泓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陈琏,真正感慨万端。我和必泓在树林的山坡上,整整谈了一个上午。必泓说,妈妈调到华东局后,一个人带着我们三个孩子,那时我才十三岁。妈妈对我们要求很严。我们住在泰兴大楼十一层,生活过得很俭朴。我上初中的时候,妈妈让我到松江县松江二中读书,是为了让我和农民出身的学生在一起生活,学习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两个弟弟想爸爸的时候,对小孩子怎么能说得清楚怎么会变成右派呢?所以妈妈只好说爸爸是坏人,免得别人说我们划不清界限。但妈妈的内心是很痛苦的。
  必泓说,妈妈从来不和我们说起外公的事。有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我们的外公是陈布雷,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妈妈说,我自己背这个包袱已经够重的了,不愿意让你们再背这个包袱了!我们这才知道妈妈的苦心。
  必泓又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妈妈没有什么异样的表露。出事那天,我在学校等我赶回泰兴大楼时,妈妈的尸体已经用白布盖上了。我回到房间,只见书桌上散乱着许多稿纸,都只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原来是造反派硬要妈妈写交代材料。妈妈在最后一张稿纸上写着:“关于我被捕的情况,我1949年交待是完全忠实的,这一点你们将来会明白的。然而我自己,却等不到那一天了。…·。”必泓请我谈谈对陈琏历史的了解以及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对必泓说:“1949年妈妈和我在北京重逢的时候,你妈妈曾明确的告诉过我,她出狱时没有履行过什么手续。你妈妈的情况,周总理、邓妈妈一定是了解的,你们应该设法让周总理、邓妈妈知道这件事,要他们出面讲话,这事就好办了。这件事你们可以去找汪志馨阿姨商量,她会帮助你们找邓妈妈的。”(汪志馨同志过去同陈琏和我一起在团中央少年部工作。)后来听说三个孩子合写了一份申诉书,由必泓带到北京,请汪志馨同志转交给了邓大姐。邓大姐亲笔把孩子的申诉书转给上海市委,要他们复查陈琏的问题。
  1976年“四人帮”倒台, 1979年3月21日,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为陈琏隆重举行追
  悼会,原团中央的领导胡耀邦等同志都送了花圈。悼词中说:“陈琏同志几十年为党,为人
  民做过许多有益的工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为社会主义建设献出了毕生的精力……”并推翻了“四人帮”强加给陈琏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陈琏有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陈琏的死,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我久久地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刚强坚毅的陈琏为什么会自杀?想来想去就是“叛徒”这样一顶帽子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莫大的耻辱。由
  于她父亲的特殊政治身份,她感到有话说不清,只有以—死明志,不知我的理解是否知陈琏
  的心?陈琏的悲剧是产生于“文化大革命”这个前所未有的大悲剧里的悲剧。这样的悲剧在“文化大革命”中又何止千万?
  陈琏和我同出生于“五四”运动那年,我们从小到大经历了“九·一八”,“一·二八”和八年抗战的苦难历程。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与觉醒,我们那一代
  青年既是爱国主义者,又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
  陈琏是我们中优秀杰出的一个。对于她的自杀,我至今仍深感悲痛,但由此而想到,我们这一代作出的牺牲是多方面的。战死沙场是牺牲,在监狱中英勇奋斗、慷慨就义是牺牲,想陈琏这样,由于“左”的错误造成的个人不幸,也是一种悲壮的牺牲!要告诉年青的一代,你们要了解和记住这些牺牲,就是这些多种多样的牺牲,才汇成了一股洪流,推动了历史的前进!你们要珍惜这些血和泪的历史,接过革命的火炬,沿着前人的足迹,奋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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