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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庸韩国瑗纪念馆--恩惠无涯 情思永固

父亲的点滴回忆(1)

张毓京

  二0一0年二月十九日父亲离我们而去, 一个终生勤于学习, 勤于思考, 嗜书如命, 学识渊博的人永恒地休息了.
  父亲年幼时痛失牯恃,是曾祖父(父亲的祖父), 一位德高望重的乡村儒医,晚清秀才,承担起对他的扶养, 教育重责. 曾祖父在方圆若干里倍受尊崇, 父亲记得,他(曾祖父)在路上行走,看到某年青人抽烟(這被他视为不好的举止), 只要重重地咳嗽一声,那人立刻就把烟灭了。晚上祖孙二人睡在一个被窝里, 爷爷一句一句地教小孙背唐诗宋词, 讲解<古文观止>等古代范文, 父亲四岁时即开始读<孟子>, <论语>, <大学>, <中庸>四书等典籍了. 当曾祖父到较远的村镇给病情重而无法下地的患者”出诊”时, 也不忘带上他的这个长孙, 坐上患者家人牵来的牛车, 到十多里, 几十里以外的家中给患者诊治.在缓慢行走的牛车上, 仍一刻不停地讲述, 看完病, 就领着孙儿步行回家, 有时路途过于遥远, 诊治完患者之后, 天色已晚, 只能留宿在患者家中, 曾祖父不忍要贫寒的农户患者家人备灯, 在黑灯瞎火的屋中让小孙背诵, 复述, 直到夜半三更.
  
  父亲幼承庭训, 接受了十分完备的儒家和中国古代道德文化教育, 打下了丰厚的古典文学根基,这对他一生的为人, 为学产生了极大极深的影响. 曾祖父行医以苍生病患为念, 治病救命为最高原则, 家父常回忆, 有时跑上几十里路, 看完病, 偶尔吃上一碗面条就算报酬了, 很多情况下, 患者家人无钱买药, 他祖父非但不收费, 还出钱帮病患购药治病, 这给当时年幼的父亲极深的印象和树立了终身的标杆,在日后他从医执教六十余载的漫长悬壶杏林生涯仍可清晰地看到其祖父的身影.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 豫南南阳一带土匪猖獗, 横行乡里, 抢劫, 杀人, 无恶不为, 尽管一些土匪是迫于生活无着的穷人, 被逼所致,但其所做所为对民众, 百姓生活的骚扰,人身安全的威胁极大。一次,父亲被一伙土匪“绑了票”, 和其他被绑了票的人一起被拉到很远的桐柏山区.土匪队伍里有人被曾祖父诊治过, 悄悄给父亲松了绑, 正在家人焦急万分, 一愁莫展之际, 在许多不相识的好心人的帮助和指引下,父亲竟从百余里之外“摸”回了家,尽管到家时, 父亲的两个脚底全都血肉模糊, 鞋子也不知在何时脱落, 早成了”赤脚大仙,” 好些天下不了地. 当得知父亲平安回家时, 左邻右舍, 村里的乡亲们都赶来探视,还送来许多对子, 除表慰问, 亦有颂扬宅心仁厚, 素有行善菩萨美誉的曾祖父及其先人. 其中之一为: “积德百年元气厚, 读书三代雅人多”. (曾祖父的祖父也是位行医济世的儒医). 无疑, 幼年的经历, 曾祖父的耳提面命和潜移默化的影响对父亲走上从医之路是十分巨大和深远的.
  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正值中国积贫, 积弱, 饱受列强的侵略, 欺凌, 军阀内战, 民不聊生.特别是”九.一八” 之后, 日本占领了东三省并向中国腹地进犯, 国人当亡国奴已成为现实或即将成为现实, 如此切身的国恨家仇对父亲是刻骨铭心的. 他自小受“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教育, 一辈子念兹在兹的是国家何时能真正强盛起来. 父亲有很好的的音乐修养和丰富的乐理知识, 但是不太会唱歌, 这与学师范出身, 极爱唱歌, 教歌的母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我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唱歌是我小时候母亲教我唱为岳飞的词作<满江红>谱的歌, 正在看书的父亲转过头, 声音浑厚地唱起来: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母亲曾告诉我, 这首歌同<松花江上>, <黄河大合唱>等抗日歌曲一样, 是当时大, 中学校里学生们传唱最多的歌曲, 父亲可能也是那时学会的, 尽管这首词他从小就会背了. 金戈铁马, 保家卫国, 建功立业, 复兴中华……, 在患难和战乱中长大的父亲胸中时时涌动着这样的激情. 打倒”四人帮”之后, 高考改革, 我上了西医(西安医科大学), 平时住在学校, 周末回家呆一天. 七十年代末, 八十年代初刚开始改革开放, 国门也逐渐打开. 一次, 在饭桌上谈起看到报上登载了一则报导, 东瀛日本农村人力缺乏, 夏收季节常临时性从海外引进一些劳力, 付高工资干农活. 我开玩笑地说: 咱插过队, 当过农民, 干农活难不住我, 我可以利用暑假去干两个月, 挣些钱回来….., 父亲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他放下筷子, 正色说: “你怎么不想着好好学习, 或到国外学习一些先进知识和技术, 回来建设国家, 而是低三下四地到国外当苦力, 光想着挣钱, 不觉得丢人吗?! 特别还是到日本这样的国家, 哼!.....”. 我猜他差一点儿就要说: 你要去, 我就不认你这不肖的儿子. 我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火, 赶快解释, 母亲也来打园场, 才算让父亲慢慢消了气, 一起吃完了晚饭.
  父亲读书极为用功认真是尽人皆知的, 他用功不是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 不是一阵子, 而真正是一辈子, 他是那种把读书当作最高享受, 从骨子里渴望获得各种新知识的永远学而不厌的嗜学书生,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生难得读书时”, 时常慨叹读书的时间不够,我记得第一次听他讲这句话是一九五八年. 一日, 父亲拿着一份<人民日报>走到我看书的桌前, 指着报上的一则消息说:”协和医学院要恢复招生了, 更名为中国医科大学, 你将来争取上这所医学院”, 因为从小经常听父亲谈到他读医学院时某某老师是协和毕业的, 三,四十年代抗战期间, 父亲就读的中央大学医学院(后来的南京大学医学院和第四军医大学)内迁至重庆, 成都, 在成都华西坝, 协和的学生就在中大医学院借读, 如心血管病专家黄宛教授就跟父亲是前后班同学. 解放后,协和醫院依然保留,但医学院沒有了,不再招生了, 直到五八年。 我問父亲为什麼要上这所医学院,它有什麽好?他解释说协和医学院是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本世纪初资助创办的, 完全采用美国的教材和教学方式,学生毕业授予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学制八年,“八年,怎么那麼长?”,我喊起来, 父亲慢慢地,感慨地说:“学八年可以把基础打得更扎实,知识面更宽,学习的时间长一些好,人生难得读书时啊”。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我永远都忘不了。
  “有功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 有学问著述,谓之福”。父亲总认为读书的时间要自己去安排,要靠挤, 像鲁迅先生说的:“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我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读书罢了”(大意)。 父亲除了读书,基本上没有任何嗜好。古人云,读书三上:枕上,马上,厕上,意思是利用不同的场合和零碎地时间,化零为整, 积少成多的读书学习, 积累知识. 对父亲, 则是枕上,车上,厕上, 他睡觉少, 睡前及后半夜醒来时总要在床上躺着看一会儿书. 不管是出差乘火车或别的什么交通工具, 总会带上专业或他有兴趣的人文历史等书籍阅读, 绝不浪费一点时间. 抗美援朝时,他是南京卫生系统派出的医疗队长, 救治伤员, 夜以继日, 完全无暇读书. 一次某驻地一年青战士突然死亡, 怀疑是敌方细菌战所致, 但医疗队无病理医师, 父亲自报奮勇去做病理解剖,因离出事驻地很远, 要坐近十个小时的车, 利用车上的时光, 他读完了一本英文历史人物传记和一本他钟爱的英国诗人的诗集. 我清楚地记得,他甚感欣慰地跟我说:“那次,坐车的时间,我一点也没浪费。”。
  陆裕朴伯伯好几次跟我说起父亲在大学读书时用功的情况, 他说:在成都读医学院时,放暑假了,同学们都到峨眉山去玩,只有你父亲留在学校里用功读书。 后来我得知父亲为了巩固所学的基础知识,加深理解, 和同班好友许汝和伯伯一起找解剖学教授要来一具儿童尸体,一人一半,对着图谱,边解剖边讨论边互相考问,这样下了一个暑假的狠功夫,死功夫,对解剖位置,解剖名词(中,英文)都烂熟于心, 也为后来的基础及临床课程的学习打下了坚实的根基。父亲的同班同学郭庆林伯伯在我上小学时曾十分感慨地对我说:毓京,如果有可能,你应该看看你爸爸读书时的课堂笔记和作业,就跟刻的印的一样,那才是真正的一丝不苟。后来,我竟然真的得到了父亲学组织胚胎学时的作业本。 记得在60年,我刚上初一,正值困难时期,所有的物质都极度匮乏,作业本, 笔记本都是马粪纸,又黑又糙,还买不到,父亲看在眼里,就把他珍藏了几十年的作业本给我,让我重订一下,用背面做笔记本, 看到用不同颜色的铅笔画的层次清晰的组织,细胞图和极为工整的书写图示说明(英文),真感觉的确像是印的一样,令我非常震撼。他的这些作业本经过文革和数次搬迁, 未能保存下来,现在想起,仍感到是最大的憾事之一.
  文革前, 西安东大街外文书店二楼, 专卖各个专业的外文书刊的影印本, 因为涉及到版权问题, 在一楼上二楼的台阶前立着一很大的广告牌, 用中英文写着: 外国人不得入内.我从上初中起,就经常光顾那里,给父亲取他订阅的书。 位于西安西郊的光华印书社每个月会给父亲寄一本他们影印的外文书目, 供其参考挑选(有时也会请他写书评,推荐某本书)。 63年,考上二十中(西高),学校离外文书店更近了,周末回家时,就拐一下,顺便把他订的书带回去。父亲买的书不少是大部头的,如希氏内科学(当时的新版)等,相当沉重,我知道父亲十分爱惜书,很多书都要自己包上书皮,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领回来的课本的书皮就是父亲手把手教我包的,从此,我也养成了爱惜书,包书皮的习惯. 所以在我从书店拿到书一直到交至父亲手中,都特别小心,避免任何折损,污染,因为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父亲很放心地让我当了十好几年的他的“购书僮”. 每当我看到父亲手抚仍散发著纸墨香的书,急切地翻阅几页,就像见到了心仪多年的老友, 他的兴奋,他的迫不及待都表露无余,我也深深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七十年代中我从部队复员到西安,父亲工作的第四军医大学也从重庆搬迁回陕,我在部队的一位战友转业到西郊的一个研究所,离光华印书社很近。 当他得知光华有一批从海外订购来的原版书刊要处理(当废纸处理),就告诉了我,当时正在文革中,很多人,包括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只处理书而不买书,父亲则列了一个很长的书单,叫我去查购,记得我找到好多册原版英国胃肠病杂志, 让父亲如获至宝。他好多次跟我提到读英文书的好处,他特别感慨英文专业书后面的英文索引,给读者查索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而当时的中文专业书则全都没有索引。我初中,高中学的是俄语,英文一窍不通, 74年至77年中,我在市中心医院病理科作病理技术员期间,自学病理诊断, 除了读中文的病理书,如胡正祥的《病理学》,王德延编著的《肿瘤病理学》,张继增编写的《肿瘤病理鉴别诊断图谱》等等外,还买了刚出版的全球最大最权威的病理机构:美国陆军病理研究所(AFIP)组织编写的一套《肿瘤病理图谱》的若干分册, 其时,得到父亲极大的鼓励和支持。 尽管我已是外文书店二楼的常客了,但这回是第一次为我自己买英文书,这也是我学习英文的开始。十多年后,当我赴美学习在华盛顿参加完全美病理年会,到华盛顿近郊的美国陆军病理研究所(美国医学博物馆就在此研究所内)参观时,我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西安东大街外文书店二楼和父亲的教诲。六年后,父亲来美参加全美消化胃肠病年会,会后他来到纽约,我专程陪他和母亲去了华盛顿和美国陆军病理研究所. 父亲花了好几个小时,兴致勃勃地仔细地观看了医学博物馆内收藏甚丰的每件展品。 他很感慨美国的历史不长,但对文物的收藏和保护工作做得很好,他说参观博物馆是获取知识最好的途径之一。在纽约,他去大都会博物馆好几次,仍意犹未尽,临回国前表示,如有机会还想再去参观。他对获取知识的渴求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后记:父亲过世已一年,心中的悲恸始终难以平复,与父亲相处的情景时时浮现于脑海。他的道德学问和人格魅力是留给我们最丰厚的荫泽。
  记此鸿爪,遥寄孺慕哀思。亲爱的父亲安息!
  
  毓京2011-2 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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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23/3/22 20:55:42
贺长安文选评论(评论于2023/3/22 20:45:26
Ray8_ChangTo大伯二伯三叔毓姌姑苗姐茜姐楠哥(评论于2022/12/30 19:23:26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2/10/14 1:28:46
李承光惊悉(评论于2012/2/29 14: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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