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新闻、评论及感怀 |
《江姐》整整修改了两年,最后连食堂的大师傅,
听着排练场传来的歌声,边和面边流眼泪,大伙儿才觉得行了。 爸爸在单位有位忘年交、词作家姚明。一次在酒桌上,姚明说:“知道吗?阎老肃,阎老,那可是半个世纪的名人啊!”这句话,他诚恳地对桌上每个人说了十七八遍,这大哥喝多了。 近些年,大家熟悉阎肃的名字,可能有的是通过爸爸写的一些歌词,有的是看到在中央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等节目,爸爸当评委、嘉宾等。其实早在四十多年前,我的阎肃爸爸就已经开始红透大江南北,因为他创作了当时家喻户晓的大型歌剧──《江姐》。 在爸爸结婚后不久,山东《剧本》月刊发表了爸爸的独幕歌剧《刘四姐》,爸爸因此得了一笔稿费,大约不到200块钱。这时团里又批给他20天探亲假,临走前,爸爸请《刘四姐》一剧的作曲、导演及演员们一起大吃一顿,还是在康乐酒家,酒浓肉香之际,有人说:“阎老肃,咱们别吃完这次就没了呀!以后还得接着吃啊。”旁边立刻有人开玩笑响应着说:“对呀,刘四姐吃完了,再写个别的吧。” 爸爸哈哈一笑说:“那还用说,我早想好了,这儿还有一个姐哪。” 大家忙问:“谁啊?” “江姐啊,红岩里的人物,我把她写成歌剧,肯定错不了。” 的确,爸爸早就计划好了,他要创作一部大型歌剧。题材呢?他想到了有他成长足迹的重庆;想到了初期投身革命活动的日日夜夜;想到了重庆地下党组织的英雄们;同时也受到了在当时社会上引起广泛共鸣的小说《红岩》的启发。爸爸对重庆熟悉,对城市、农村生活都熟悉;对地下党熟悉,对特务也熟悉。 在坐火车到了妈妈当时的工作地涿州空军某航校后,妈妈每天照常上班,爸爸就在妈妈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开始了创作。除去来回两天路途,在剩余18天里,爸爸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地发挥。假期结束,爸爸回到北京,同时也带回了刚完成的歌剧《江姐》的剧本。 看过剧本,空政的领导很重视,随即召开创作会议。会上,听爸爸念完《江姐》剧本,大家都很兴奋,都觉得一定要下大力气搞好这部戏,作为空军文艺工作者对祖国的献礼。 新中国第一任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对《江姐》这部戏非常重视,多次把爸爸叫到身边,一起商讨、修改。爸爸回忆说,刘司令员为人刚毅,谈吐儒雅,但脾气比较暴躁。有时爸爸看到一些高级将领、军官也被刘司令像训小孩般的训斥,还都“笔管条直”的立正。爸爸那时又年轻,在旁边看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非常不自在,就想避开,但刘司令会说:“你不用走,没你事儿,坐下!”爸爸只好坐在那儿,那真是如坐针毡啊。 为了使《江姐》这部歌剧更加贴近真实,爸爸及其他同事几次回到重庆,深入生活,走访了川东许多活着的地下党员和脱险革命志士,并专程在江姐被关押的渣滓洞集中营的牢房里住了几天,体验生活。在这部歌剧的创作中,爸爸熟悉、了解其他剧种的优势也得到极大的发挥,全剧很好地采用了戏曲板腔体音乐结构方式,特别是借鉴了川剧的“帮腔”形式,推动了人物内心感情和剧情的发展。 《江姐》剧本的修改、完善,不仅受到空军首长的高度重视,连共和国的元帅、最高领导都非常关注并提出了很多切实的修改意见。 像在剧中第六场,叛徒甫志高劝降江姐时有段唱词,爸爸最早是这样写的: 多少年政治圈里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 看清这武装革命是空流血,才知道共产主义太渺茫。 常言道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 倒不如,抛开名利锁,逃出是非乡,醉里乾坤大, 笑中岁月长,莫管他成者王侯败者寇, 再休为他人去做嫁衣裳! 这段唱词,刘少奇、刘志坚、刘亚楼同志先后提出有副作用,应该修改。但爸爸一是觉得这段词写得挺对路,二是也一时想不出可代替的词句,所以迟迟没动。直到有一天,刘亚楼司令员把爸爸叫到他家里,说:“我们三个姓刘的提出意见,你都不改,难道我们三个姓刘的还抵不过你一个姓阎的?今天我要在家里,关你的禁闭!你就在我家里改,改出来我才放你走。” 这下爸爸没辙了,也急了,于是急中生了智,一个多小时,就写出了现在这段词: 你如今一叶扁舟过大江,怎敌他风波险恶浪涛狂; 你如今身陷牢狱披枷锁,细思量何日才能出铁窗。 常言说活着总比死了好,何苦再宁死不屈逞刚强? 倒不如,激流猛转舵,悬崖紧勒缰, 干戈化玉帛,委屈求安康, 人逢绝路当回首,退后一步道路更宽广! 写完,刘亚楼同志点点头表示认可,只对最后两句添了几个字,改为: 人逢绝路,回首是常事, 退后一步,道路会更宽广! 这样爸爸好歹算解除了“禁闭”,但他对最后一句非要添上个“会”字有些保留意见,因为唱这句时,“道路会”特别像“倒炉灰”。不过后来在演出时,因为经常要压缩时间,又都是先在反面人物身上打主意,所以最后这两句也常会被“砍掉”。 剧中大反派沈养斋也有一段劝江姐投降的唱词: 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 我也曾历尽沧桑,几经飘零, 将心比心也悲痛, 能不为你凄凉身世抱同情? 有道是好花能有几日红, 难道你不珍惜自己锦绣前程? 你这里空把青春来葬送, 又有谁知道你、思念你、 把你铭刻在心中? 岁月如流,浮生若梦, 人世间有几番明月清风? 莫将这幸福安乐轻抛却, 为一念之差遗恨无穷。 ──你要三思而行! 由于这段唱词写得太精彩以至于有些领导提出,让一个(反面人物)坏蛋说得这么有人情味合适吗?那个年代的电影、戏剧里,都习惯性地把敌人描写成凶残、可恶,并且非常笨拙、愚蠢,没有人性。可爸爸在《江姐》中描写的几个反派,还是很生动的,像上面的这段唱词就很人性化,也挺美。好在还是留住了。 剧中最后一场有一段唱词,《五洲人民齐欢笑》,其中有一句,爸爸原来写的是: “告诉他胜利得来不容易, 别把这战斗的岁月全忘掉。” 当时空军政治部的王静敏主任看过后,跟爸爸建议说:“改成轻忘掉,好不好啊?”爸爸一听,觉得的确好,就改为了“别把这战斗的岁月轻忘掉。” 提起这位“一字之师”的王主任,爸爸说他真是难得的非常厚道的人,曾针对当时“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提法提出疑问,他是河南人,带着浓重的乡音说:“一个人毫不利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专门利人,那怎么可能呢?”后来因为这句话,这位长辈在“文革”中没少挨批斗。 《江姐》的创作可谓集中了一批非常有才华的精英,该剧由三位著名的作曲家金砂先生、姜春阳叔叔、羊鸣叔叔完成全剧的谱曲。歌剧是由陈沙先生导演,黄寿康叔叔、冷永铭阿姨任副导演,黄寿康叔叔同时又兼饰演剧中的大反派沈养斋,他在舞台上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是那么精彩,对人物的刻画有着过人、独到之处,很多神来之笔。还有饰演江姐的万馥香阿姨,饰演双枪老太婆的孙维敏阿姨,饰演反派甫志高的刘痕叔叔,饰演蒋对章的杨星辉叔叔,饰演唐贵山的李燕平叔叔等,都表演得非常贴切到位。可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生大部分时光都比较平凡,但在歌剧《江姐》的表演中,都迸发出了眩目的光彩,像是把一生的才华、精力都集中于这一点爆发了。我想他们真可算得上是为歌剧《江姐》而生吧。 江姐经过两年的修改,排练,不断完善。曲谱从头到尾整整修改了两遍,爸爸说,最后直到连食堂的大师傅,听着排练厅传来的歌声,边和着面边被感动得流下眼泪来,这下大伙儿才觉得行了。 1964年9月,歌剧《江姐》在北京儿童剧场首次公演。 大幕徐徐拉开,台下座无虚席,观众的心很快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而贴近。整部戏作词精美,曲调悠扬,演员的表演丝丝入扣,打动人心,剧情高潮不断。台上泪水涟涟,台下哭声一片,全场演员、观众的情绪完全交融在一起。 太成功了!演出结束时,观众全体起立,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不停,久久不肯退场,场面之热烈,超乎想像。 演出第三天,周总理和夫人邓颖超前来观看。演出中,总理有时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有时点头微笑,当看到“蒋对章”那段戏时,捧腹大笑。 《江姐》在北京连续演出26场,场场爆满,真正是万人空巷,各报记者和观众纷纷撰稿赞扬。在中国歌剧史上创造了奇迹。 以前,每逢演出,团里总会安排一些工作人员,坐在观众席里,一是在剧情需要时,带头并引导观众鼓掌,此俗称“领鼓”,但在《江姐》演出时用不上了,观众的掌声已经太热烈了。这些工作人员第二个作用,就是要听观众的意见、评论,尤其是要重视批评的声音,可《江姐》获得一致好评。有一位观众散场时说:“这部戏不是好,而是很好!” 1964年10月13日,毛泽东、刘少奇、周总理、朱总司令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观看了歌剧《江姐》。演出中,大家开始时有点儿紧张,后来逐渐演得越来越好,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首长不时地热烈鼓掌,演出结束后,与演职人员亲切的合影留念,并给予高度评价。合影时,爸爸站在了毛主席的身后,很幸福的样子。毛主席说:“你们的歌剧打响了,可以走遍全国嘛。” 随后,歌剧《江姐》开始走出北京,很快走遍了祖国大地。在南京、上海公演,轰动宁沪,上海一度还流行起江姐的发式和服装;在1965年2月底,歌剧《江姐》还到了香港公演六天,同样引起轰动,场场爆满,连加演的夜场票都销售一空。从1964年9月至1965年10月,《江姐》为部队,党政机关,工厂,学校及各地公演共257场,真是在中国歌剧史上创造了奇迹。不仅如此,全国其他很多剧种,越剧、昆曲等数百家文艺团体都按剧本改编陆续移植上演。据说当时全国很多剧团都同时上演《江姐》,这又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一个奇迹。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这首爸爸为歌剧创作的主题歌《红梅赞》,在当时风靡全中国,差不多所有中国人都会唱。周总理非常喜欢这首歌,经常在开大会时带领大家合唱。李先念副总理就说:“《红梅赞》已经成了非常流行的歌曲了,包括我们总理在内,经常唱它。”说起这首主题歌的诞生,也真是巧合。 在《江姐》中,爸爸开始没有想写主题歌,后来刘亚楼司令员说:“我在莫斯科的时候,看歌剧《卡门》,他们都有主题歌,咱们《江姐》也写一个好吗?”爸爸觉得行,先写的词是:“行船长江上,哪怕风和浪……”刘司令员觉得不满意,爸爸一时也没词了,就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稿纸,说:“这是上海音乐学院有位同志请我写首歌词,原意是写梅花的,我取名《红梅赞》,你看行吗?”一看,都说好,就这样《红梅赞》成了《江姐》的主题歌。 剧中的《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绣红旗》、《五洲人民齐欢笑》在当时也都深受大家喜爱。 《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 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 蜂儿酿就百花蜜,只愿香甜满人间。 一颗红心忠于党,征途上从不怕火海刀山; 为劳苦大众求解放,粉身碎骨心也甘! 为革命粉身碎骨心也甘!啊! 谁不盼神州辉映新日月,谁不爱中华锦绣好河山; 正为了东风浩荡人欢笑,面对着千重艰险不辞难; 正为了祖国解放红日照大地,愿将这满腔热血染山川! 粉碎你旧世界奴役的锁链,为后代换来那幸福的明天。 我为祖国生,我为革命长,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 不贪羡荣华富贵,不留恋安乐温暖, 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百折不挠志如山。 赴汤蹈火自情愿,早把生死置等闲, 一生战斗为革命,不觉辛苦只觉甜! 这首歌是爸爸描写江姐在面对敌人酷刑审训时,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下面一首爸爸创作的《绣红旗》,在当时也是家喻户晓的,表现出了共产党人对祖国真挚的爱。 线儿长,针儿密,含着热泪绣红旗, 热泪随着针线走,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年哪,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了你。 千分情,万分爱,化作金星绣红旗。 平日刀丛不眨眼,今日里心跳分外急。 一针针哪一线线,绣出一片新天地。 说起这首《绣红旗》,也有个小故事,这其中第四句是当时的总参谋长罗瑞清帮着改的。 爸爸原来这句写的是: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爸爸觉得江姐当时是悲喜交加,喜的是狱中惊闻新中国诞生;悲的是她自己即将赴刑场,到底是悲是喜,真是说不出。但罗瑞清同志看过后,把爸爸叫到身边说:“为什么说不出呢?应该说得出嘛!这句,我替你改了!改成‘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你看好不好?” 对此,爸爸一开始倒觉得有些“说不出”,但后来,他渐渐悟出:个人一己之悲,远不如革命大胜利之喜!孰轻孰重,确实可以,也应该明朗地说出。 在新中国的历史中,有三个时期是令人难忘的。第一个时期是1954、1955年“三反五反”运动结束后,至1958年“大跃进”运动之前。这几年国家稳定,人民安心,对新中国的未来充满着憧憬。第三个时期,应该算是1983年改革开放政策开始实行到1987年反“精神污染”前,这几年国家走上了富民强国的正确道路。尤其是1984年国庆35周年大典上,第一次提出要让人民过上实惠的生活,所有中国人都重新燃起希望,坚信祖国会变得更加美好。那第二个时期呢,就是在1962、1963年挺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直到1966年发动“文化大革命”前,这几年国家又趋于稳定,民心向上,歌剧《江姐》也正是在这段时期推出的,大获成功也有它的机缘、背景。 爸爸在剧中最后一幕江姐被杀害前,创作的《五洲人民齐欢笑》。在多年之后,我看过一位年青演员在演唱这首歌时,依然是热泪盈眶。回家时跟爸爸说起,爸爸说,在当年演出唱到这首歌时,基本上都是台上台下一起哭。的确,我听到这首歌中“到明天……”的那几句时,也时时会有些感动。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青山到处埋忠骨,无涯何愁无芳草! 黎明之前身死去,脸不变色心不跳! 满天朝霞照着我,胸中万杆红旗飘! 回首平生无憾事,只恨不能亲手── 把新社会来建造。 到明天,山城解放红日高照, 请代我向党来汇报: 就说我永远是党的女儿,我的心永远和母亲在一道; 能把青春献给党,正是我无上的荣耀。 到明天,家乡解放红日高照, 请代我向同志们来问好,就好在建设祖国的大道上, 我的心永远和战友在一道;我祝同志们身体永康健, 为革命多多立功劳!到明天,全国解放红日高照, 请代我把孩子来照料,告诉他胜利得来不容易, 别把战斗的年月轻忘掉,告诉他当好革命的接班人, 莫辜负人民的期望党的教导! 云水激,卷怒潮,风雷震,报春到, 一人倒下万人起,燎原烈火照天烧, 重整山河,开出幸福阳光道, 丽日蓝天,五洲人民齐欢笑。 这首词的最后几句是刘亚楼司令员改的。原词是: 东方红,天亮了, 晨风吹,百鸟鸣, 严寒过去是春天, 前程风光无限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