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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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一个“皇妃”:“福贵人”李玉琴自述》

李玉琴(忆述)王庆祥(撰写)

  五十二历史的重聚
  
  
  溥仪的父亲摄政王载沣我没有见过,这是很遗憾的,因为我应该见到他。虽然我入宫后他没到长春来过,但是1946年我到溥修家时他还在世。1951年我随溥修家由天津到北京时,载沣刚去世。他没有收留我,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怪他,如果他肯收留我,也像对待其他子女一样,使我能摆脱溥修家那样的处境,或许又要改变我的生活道路了。当然,论名分载沣也可以不把我看作他的家庭成员,因为他只是溥仪的生身父,溥仪当上宣统皇帝以后就离开了醇王府,同治和光绪才是他的“阿玛”呢!
  
  历史终究已经过去了。近年来我不断到北京去,与原“醇王府”的姐妹们仍有来往,我们之间是崭新的朋友关系了。
  
  1985年到北京又见到过溥杰,溥仪和载涛先后去世以后,他成了满族人民的代表人物,在人大常委会内有职务,又有许许多多“顾问”的头衔,每天都很忙。再说家里的事情也不少,其时,嵯峨浩有病很重,需要护理;日本的亲友也常来常往,需要招待。尽管如此,我每次去,他还是热情有礼地接待我。
  
  [嵯峨浩已于1987年6月20日在北京病逝,终年73岁。]
  
  溥仪的三妹韫颖家也去过,她解放后任北京市东城区政协常委,现退休在家。丈夫郭布罗·润麒是全国政协委员。他们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都特别善良,待我如同长辈,礼貌热情,而且谈吐不凡,思想水平很高,工作积极肯干。他们晚年的生活是幸福的。
  
  溥仪的四妹韫娴伪满时和丈夫住在沈阳,所以见面很少,后来她也没有去通化。韫娴是位厚道人,心地善良。真是善有善报,丈夫赵国圻分别30年后,于1982年从台湾归来,与她共度幸福的晚年生活。他们有一子一女,都很孝顺,婆媳融洽,与前房儿女也相处甚好。每逢我去看望他们,都热情接待、留我吃饭,晚辈们也特别有礼貌。
  
  我一直和溥仪的五妹韫馨关系更密切一些,只是她丈夫老万活着时不欢迎我,我也不大去。老万已于1972年不幸病逝了。近年来到北京,我总要抽时间看看五妹。她现正度着安适的晚年生活。
  
  遗憾的是,前些年一直没见着溥仪的二妹韫和。伪满时我们彼此有些成见,那时我是小孩子,她是贵族小姐,难免出矛盾。回想起来,闹别扭不能全怪她。1988年上北京我主动拜访韫和,我们之间也已经建立起崭新的关系。
  
  溥仪的六妹韫娱是伪满末年结婚的,新婚燕尔,曾从北京前来长春参拜她的皇上哥哥,也见了我一面,以后再没见到她。她在北京画院当画师,直到前几年病逝。
  
  溥仪的七妹韫欢我没见过,但在溥修家住的时候听说了她的事儿。解放初期她向封建势力挑战,干出两件轰动全城的事情。一件是她在父亲死后首先提出男女平等,经法院调解分得了载沣的一份遗产;另一件是新婚姻法颁布后,她与恋爱结婚的丈夫双双骑自行车去登记,说明她接受新事物是很快的,在当时被誉为“解放型的格格”。后来她从事教育工作,做出了成绩。
  
  溥仪弟妹十人,大妹和三弟早殇。还有个四弟溥任也住在北京,我没见过。
  
  令人高兴的是,溥仪的弟妹们对我在“文革”年代来京找溥仪一事表示理解,我和溥杰、润麒等人谈到撰写回忆录以及当前文艺界以溥仪为题材的电影、戏剧时,能够坦率地交换意见,我们的观点基本一致。有时谈到很晚,他们热情留我吃饭,使我感到我们确实已经摆脱了旧的关系了。
  
  爱新觉罗的下一代也已经成长起来,有些人政治上很进步,入党入团,当了干部;有些则在技术岗位上负责很重要的工作,再也看不到公子、格格那一套贵族遗风了。说明党的政策好,不仅改造了皇帝,把贵族子弟也团结、教育成一支积极的社会力量。
  
  读者一定还记得伪满宫廷中那几个“学生”,毓嶦、毓嵒、毓嵣都是溥仪的侄子,当年我们同处一宫,却拘于封建礼节不得见面,解放后才相见了。
  
  毓嶦和毓嵂是一母所生,而且毓嶦在伪满时正式受封,袭了溥伟的爵位。如果不是换了时代,他就是恭亲王了。他跟溥仪半辈子,一直跟到监狱里,1957年释放后从抚顺回到北京,景况不佳,生活紧张,那时我去看望毓嶦和他母亲——溥伟四姨太,只好我掏腰包做几样菜,算是热闹热闹。这些年可好了,毓嶦在宫里打下书法的功底,现在派了用场,成了日坛公园艺苑的书法家,每天有很多国际友人索字,收入也多起来了,自费买了两间一套的单元住宅,家里也用上了保姆,真是“鸟枪换炮”了。毓嶦从小就聪明,不论学什么总是又快又好。曾应邀去日本观光,交流书法,他已是全国书法协会会员了。现在到他家,再不用“合资”包饺子,他们总是盛情招待。他爱人对我很客气,走时亲自送到汽车站。毓嶦和毓嵂哥俩一直和睦相处,毓嵂自学当上兽医师,生活也可以。由于历史的关系,我们处得更近些。每次离京,差不多总是毓嵂送我上火车,开导我好好注意身体,安度幸福晚年。
  
  毓嵣和杨景竹夫妇住在吉林市,因为都在一个省内,接触机会更多。他们都已退休,身边尚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学毕业了,过去受“极左”影响,工作安排不合理,现已调回市内,这位姑娘是个直爽、热情人,和我很说得来。毓嵣在政治上颇受重视,是吉林市政协常委、吉林省政协委员,因此经常来长春开会,会议期间总要抽暇到我家看看。我到吉林去,也盛情邀我住在家里,和他们夫妇俩聊聊已经逝去的岁月。
  
  再说毓嵒,他也是1957年从抚顺战犯管理所释放回到北京的。伺候溥仪半辈子,自己却落得一无所长,只好在公安局办的天堂河农场劳动,月工资35元,勉强维持个人消费,竟没有余钱养活缘缘、荔荔两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而且,毓嵒正当中年,还要娶妻生子呀!再婚的妻子也没有工作,又添了儿子,处境更苦。溥仪在苏联居留期间曾立毓嵒为“皇子”,并让他向列祖列宗行了三拜九叩大礼。但是,没办法律手续,一概无效,他没有继承溥仪遗产的权利。溥仪在世时曾把谭玉龄的骨灰交给他,直到溥仪死后还在家里收藏了7年,到1974年埋在自己住的屋子下面。毓嵒已经变成一个精神麻木的人,他在自己简陋不堪的小厢房墙壁上贴了一条横幅,上书四个大字:何陋之有?
  
  近年来,毓嵒的景况略有好转,一是退休后得到街道照顾,夫妇两人负责清扫一段马路,添点儿收入;二是孩子们自立了,担子减轻;三是偶尔有些补助。如1986年中央统战部补助他家修房款1000元,北京市民委逢年过节补助数十元。
  
  遗憾的是,缘缘和荔荔从溥修家里回到父亲身边也没得到多少幸福。许多读者来信打听这两个苦命孩子后来的情况,也给大家说说吧!
  
  缘缘和荔荔是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回到父亲身边的,后来先后进入北京十三中学,就在这时从1960年开始的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无情地降临了。别人家有底子尚可对付一阵,毓嵒家空空如也,实在太难。他每月从农场回家一次住四天,区区35元工资,去掉自己的伙食费,则已寥寥无几,此外就只有两个孩子每人每月5元钱的助学金啦!对于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来说,这吃不上饭的困难实在是难以克服。“一个月的粮食领到家,半个来月就吃光了。为了吃饭而荒废了学业,我是不得已才退学的,当时连初中一年级还没有读完。虽说有历史上的客观原因,可这次退学毕竟是我一生中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是小荔荔1983年初来信中的一段话,我完全理解这个老实孩子的痛苦。
  
  这以后,毓嵒把两个将将成年的孩子也送进他赖以谋生的天堂河农场劳动,挣自己的伙食费。
  
  1969年传出林彪的一道命令,上自刘少奇,下至地富子弟都被“疏散”了:毓嵒被送到山西,缘缘参加生产建设兵团,上新疆烧砖去了。而小荔荔则来到河北省衡水县冀衡农场。
  
  小荔荔来信说,可怜他步入社会后受到种种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没有人疼爱他。1970年他又被农场下放,在冀县插队落户当了农民。直到1975年9月才获准返回农场工人队伍,重新分配到河北省南大港农场二砖厂工作。1977年5月已过而立之年的荔荔,终于获得了河北省博野县一位农村民办教师的爱情,荔荔在农场安了一个无比简陋的家。结婚后妻子把户口迁到农场,也就失去了教师的职位。第二年添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张嘴巴向一个每月挣26元钱的男子汉要吃的。再加上妻子、儿子连续生病,他自己也大病一场,生活仍十分艰难。
  
  好事到底来了:1981年全国第二次普调工资时,给荔荔从经济上落实政策,提薪到月工资41元,后又调了两级工资,1984年4月来信时已挣54.5元,现在已有百元工资了。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
  
  可以想见,荔荔的生活仍然不会宽裕,但是这个受苦习惯了的孩子已经很满足了。他来信说,自己在农村自务了木工手艺,做活需要的家具也全是自制的,妻子很会俭省,一分一厘不错花。又疼爱他,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也有人体贴、关怀了。他们还省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荔荔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妻子和儿子,马静兰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我把已发表的回忆文章给荔荔寄去,回信很快就到了,在染有泪痕的信纸上,荔荔写道:
  
  看了您写的《坎坷三十年》,我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历历在目的往事又浮现在我苦难的记忆中,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看着、看着,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连我爱人看后都哭了。过去对您、对我们都太不公平了,太苦了!这在您和我们心中同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回忆往事是痛苦的,但它可以激励我们勇往直前,不惧任何困难……
  
  记得我小时候身体很弱,是您费尽心机教我学走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千方百计医治我的软骨病,您把一针针、一线线织毛衣换来的钱都花在了我们哥俩身上,您把慈母的心血也浇注在我们哥俩身上,这才使我们免于死亡并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一切、一切,我难道能够忘记吗?
  
  荔荔还说他想念我,正努力创造条件,要来长春看望我。这么些年没给我写信,不是忘了,而是因为生活中还有太多的苦难,怕我知道了心情不好受。多么厚道而又懂事的荔荔呀!
  
  那年夏天我到北京办事,想借这个机会看看荔荔,就邮去路费邀他来京见面,很快荔荔一家三口全来了,我太高兴了!
  
  荔荔比以前长高了,也粗壮了。我总担心他从小鸡胸脯,长大会不会出“罗锅”,现在看还不错,身板挺直溜的。荔荔的妻子长相很不错,个头和荔荔般配,温柔、好脾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我十分尊敬,孩子也很亲近我,喊我“老祖”,把我喜欢得落下了泪花。我是为马静兰高兴,她的荔荔也当爸爸了!这时,荔荔两口子眼里都含着泪,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三个大人都哭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不能不对此画一个问号。
  
  “能看见你们全家这样和美,你爱人、孩子又这样好,我就放心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一阵阵发酸,若是马静兰能活到现在该多好!
  
  “我可想您了!我可想您了!”荔荔挂着泪花的眼笑开了,他虽已30多岁,却还像小时候见着我那样亲近。
  
  受过苦的人容易满足,荔荔现在很高兴,虽然收入还很少,但妻子很体贴,孩子也很聪明,小家庭是温暖的。荔荔说,他没有更大的力量,但一定让妻子和儿子感到幸福,绝不让儿子像自己的童年那样挨饿受冻、挨打受气。儿子想吃什么要尽最大力量给他买来。这是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
  
  荔荔为了来和我见面,特意请了10天假,我和荔荔全家利用这段时间逛了北京许多公园,累了就坐在凉亭里聊天,饿了上餐厅去吃饭,兴致高了便租条小船划上一两个小时,我们还在动物园拍下一张团聚的喜庆照片。荔荔的妻子彬彬有礼,对继母婆也很尊重,住几天总要尽尽儿媳之责,这是很难得的。我们玩得很高兴,谈得很融洽。晚上,小荔荔还要跑到宾馆去,我们聊呀聊个没完。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喜欢得拉过他的两只手来。那两只手固然已经是成年人老大小伙子的手了,然而在我看来又变成了天津时代的三四岁孩子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那双小手张开着,扑在我怀里,喊我“爷爷”,向我要窝头吃……那是我多么熟悉的一双小手啊!
  
  荔荔现在还有困难,妻子工作问题没有解决,他为这事犯愁。我想:他是溥仪的不出五服的侄孙,属于皇族直系后人,却从几个月起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痛苦生活,现在时代变了,他也应该安定了,应该过上差不多的日子。于是,我找到全国政协信访处,反映了荔荔的情况,答复说已转请荔荔所在地区统战部门帮助解决,但至今还悬着,我想帮忙却力不从心。
  
  分别的时候,荔荔夫妻俩一再邀请我到他家去住一个时期,说他家住房还宽敞,我答应说有机会一定去,小英辉听到我的话高兴地拍着小手叫:“老祖要上我家啦,我高兴噢!”
  
  1986年3月的一天是周日,我正做家务,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闩一时怔住了,见来人竟是缘缘!虽然20多年没有见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只顾拉住他的手,话也说不出来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还是老黄提醒我,才想起该把缘缘让进屋,坐下好好再聊。当时我儿子焕新也在家,我给他们介绍一下,他们虽然没见过面,其实早已通信成了朋友。我又仔细端详缘缘,他才42岁,却显得很老成,抬头纹也有了,说明他走过的道路是坎坷的。我又一阵阵心酸,而缘缘这时早已忍不住哭成了一个泪人。
  
  缘缘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可能会想到老黄和焕新是否欢迎他的到来?很快便止住了流泪。其实我丈夫和儿子都很了解我和缘缘、荔荔在患难中建立的亲人关系,而且他们也尊重我,真诚而热情地对待缘缘。缘缘很刚强,一个劲地说:“我过得挺好,生活也好,工作也好!”他又拉着手劝我:“奶奶!我来看您,您可别难过。”说着又伸手打开旅行袋,拿出从新疆带来的无核葡萄干儿以及名酒、好烟等等,又说:“这些年没对奶奶尽到孝心,有负您对我们哥俩一片抚育之情,就请多原谅吧!”那天,我们的知心话可就长了,从四十年代聊到八十年代,再回过头去说四十年代、五十年代……
  
  缘缘只比荔荔大一岁,但远比荔荔成熟,文化水平也比荔荔高多了。他从小就处处让着小弟,妈妈去世时他还不足5周岁,已懂得照顾小弟了。哥俩的感情一直不坏,直到现在缘缘还总是写信对荔荔嘱咐这、嘱咐那,“要注意身体呀!”“骑车一定加小心!”荔荔说好像他还是个孩子!当然了,在缘缘心目中,小弟永远是孩子!在我心目中他俩都是孩子!
  
  缘缘肯钻研,动手能力强,思想也比较丰富。随生产建设兵团入疆后即从事烧砖等笨重体力劳动。几年以后有位北京女性爱上了他,他们结婚了,但从此开始了苦恼而无边无际的两地生活。经过漫长的10多个年头,青春快要消耗殆尽了,他终于想通:返回内地是没有希望的,遂毅然把妻子和三个孩子接到新疆,这位皇族的后代在那里安了家。他肩上那副生活担子不轻,但却装得若无其事,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些,不愿让我再分心。缘缘在新疆20多年,也该回北京了。回到长春也好,但我却无能为力,见一次面都不容易。
  
  和荔荔一样,缘缘见我可亲了,他挽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奶奶,给我唱支歌吧!”他还记得小时候躺在我怀里听我唱歌的情景,可是我已经老了,嗓子早就不行了。
  
  “唱一支吧!没关系,我爱听呀!”缘缘求我,我没有力量帮他更大的忙,这歌唱好唱坏总可以唱几句。我想起了一首歌,当年常常唱给两个苦命的孩子听: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沧桑,
  他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
  
  唱了几句我停下了,因为缘缘已陷入沉思之中,歌声送他回到了苦难的年月。我也受不了啦,我想起了马静兰,如果她能活到今天才63岁,看到自己儿孙满堂多高兴呀!“心有灵犀一点通”,缘缘这时也想起了他5岁就失掉的妈妈,他拿出带在身边的影集,在首页上镶嵌着父母的结婚照,还有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其中不少是我一直保存着后来陆续寄给了缘缘,他有心计,都搜集在一起了,可惜马静兰那本《双清堂诗集》找不到了。
  
  那天正赶上我二哥办60正寿,按约定时间我们全家带着缘缘一起去,可缘缘不好意思。我说:“今天我的娘家设家宴,兄弟姐妹的家属全参加,你也是我的孩子呀,哥哥姐姐们也全知道。你万里而来,他们会多高兴呀!”
  
  缘缘到底跟我们去了,我把到场的20多个亲人一一向缘缘介绍,我的哥哥、姐姐、侄男外甥女轮流向缘缘祝酒,这个皇族的后代还不曾参加过如此丰盛的酒宴,这回充分地体会到,普通人家可不像贵族那样歧视人,我的亲属都欢迎这位外姓客人,还有的为缘缘童年苦难流下眼泪。
  
  二哥为准备这顿家宴足足采购了两三天,鸡、鸭、鱼、肉,好酒好菜,人们争着给缘缘倒酒夹菜,盛情难却,他喝到稍多,又动情了:“我母亲去世早,是李奶奶照顾我们小哥俩,我们才得以活下来,忘不了奶奶呀!”
  
  “今天是我哥哥生日,大家都高兴,你也该高兴呀!快别再提难过的事啦!”缘缘挨着我坐,我怕他又想起妈妈伤心,便小声劝他。
  
  不过,缘缘还是落了泪,他感情真挚地冲我说:“我母亲给我一个最深的印象就是好哭,总流泪,我也常常掉眼泪,是随母亲吧?可今天情况不同,是因为见到您高兴得流泪。奶奶,您会谅解我的!”
  
  “我完全理解!缘缘是好孩子,快喝酒!快夹菜!”说着我又掉泪。
  
  缘缘来的第二天,中国电视剧国际合作中心派人来长,专程接我前往北京观看即将放映的反映溥仪后半生生活的电影《火龙》样片,然后前往深圳与导演及部分演员见面,并接待香港记者团。只是缘缘刚来,在长春没有玩好,我们也没有聊个够、亲热个够,怎么可以就这么分手呢?可缘缘懂事,他一再说,还是我的事重要不能耽误,他可以在长春再呆几日。于是我们约定从深圳返回后再去北京会面,畅玩几天。我走后他又在长春呆了一天,临行,老黄送他几盆长春市花——君子兰,缘缘真把这几盆花安放到万里之外他家居室的窗台上了。他来信说“特意买了几个深盆并配制了一些土,为它们创造着能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的条件”。每天看到那绿绿的君子兰的叶子,就会想到我们,感受到长春的一片亲情。
  
  这些年我也碰上一些当年伪满宫廷里的奴才,最后还想说说他们的命运。
  
  在伪皇宫陈列馆召集的恢复宫廷原貌座谈会上,我曾遇见过毓恩,他也是溥仪的侄辈,属于远支皇族。过去只知道溥仪讨厌他,向通化逃跑都不许他跟着。见面之下才知道,毓恩是个特别老实的人,那年已有70岁了,还是规规矩矩,少言寡语,就像在皇帝身边当差时一样小心谨慎。实在是一种职业病,至今不敢说溥仪一句坏话,叫人看着可怜!
  
  还有前两年才死去的严桐江,他从13岁进宫伺候溥仪,忠心耿耿地当奴才;在通化、临江还曾一度主事,总是念念不忘“上边”的恩典。解放后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却仍是奉溥仪如神佛,甚至从来不敢对溥仪称名道姓,动辄“上边”如何。真遗憾,这“上边”特赦后竟连一封便信也没有寄来过,或许早把奴才忘了吧!严桐江在长春粮食部门以四类分子的政治身份工作多年,直到四人帮垮台才翻了身。
  
  我们同在一个市内,却一直没见面。因为都要注意“划清界限”,别闹个“臭味相投”、“一丘之貉”。党的三中全会以后我总想去看他,不知道住址竟耽误了。他不过是个高等奴才,却株连妻子、儿女吃了不少苦。他最了解溥仪生平以及伪宫历史,可惜不敢得罪“上边”,连一篇文史资料也没写出来。
  
  1982年我在北京见到了李国雄,就是《我的前半生》中提到的“大李”。他也是从小入宫给溥仪当奴才,日本投降后溥仪又“选中”他一起当上苏军俘虏,与其说他是苏军俘虏,不如说他仍是溥仪的奴才,在战俘营里照旧伺候溥仪。引渡回国后,战犯管理所不让他当奴才了,可溥仪还是叫他偷偷地当奴才。1957年2月受到免于起诉的处理释放回到北京,不久即赶上反右扩大化,找不到相当的职业。这些年他的妻子得不到丈夫的消息,以一个弱女子抚养四个孩子,生活之艰难是可以想象的。他开始反思历史,太无情了!溥仪特赦后大李再不愿去找他,他想把几十年的历史都忘掉,让妻子、孩子不再被恶魔般的阴影所遮蔽。
  
  1985年伪皇宫陈列馆为了复原工作,再度邀请知情人座谈,我又与霍福泰重逢。见到霍福泰,我自然而然想起那几年苦难的天津生活,因为就是他把我送到溥修家里。我却没有想到事隔40余年,这位溥仪的老仆仍以“贵人”待我,恭恭敬敬地行礼。
  
  “您在天津那个时期,固然不失为光荣历史。”他总算使用一个“您”字代替了“贵人”二字。
  
  “既然光荣,为什么溥仪的生身父、七叔以及弟妹等当时都不管我?他们并非没有力量呀!”我用事实驳斥他。
  
  “我考虑不周,让您受苦了!”霍福泰还使用着当奴才的遇事自责的口气。
  
  “过去的事情主要不怪你。总之我是个穷苦的汉人,贵族旗人能看得起我吗?所以才不能共处。”
  
  “我就知道上边喜欢您,别的不知道,所以才千方百计找了好几个地方,把您请回天津了。上边临走曾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伺候您,不料让您受了苦,全是我不好……”
  
  说着,霍福泰再度行礼,大约是表示道歉的意思,可这是八十年代,我怎么受得了这个!
  
  “都什么年月啦,你还来这个?”
  
  “行礼是应该的,应该的。”
  
  我邀请霍福泰到我家做客,想让他看到这样的事实:我再不是什么“福贵人”了,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时代的新家庭。他真去了两次,并且见到了老黄和焕新。他说:“我放心了,因为您生活得很幸福。”似乎还在替溥仪尽责。后来听说他对别人讲:“贵人有福哇,得了一个好儿子!”霍福泰退休后回到北京,和原配妻子住在一起,还有个孝顺的女儿在身边照顾。女儿是工程师,连外孙也大学毕业了。我见过霍福泰的女儿,我们很谈得来。
  
  霍福泰有位大师兄叫霍庆云,就是原伪皇宫护军拳师霍殿阁的高徒,论起来他们都是我国武术大师霍元甲的本家,有家传的武术功底,所以成为溥仪的保镖人员。伪满期间日本人找茬制造大同公园殴斗事件,解散了溥仪的护军,溥仪便把他们中间的几人留在内廷当随侍,按清朝制度等于殿上侍卫,也是很有身份的人。所以他们对溥仪都很忠诚,溥仪被俘虏到伯力后曾来信指示霍庆云,让他负责焚化停灵般若寺的谭玉龄尸骨,并潜送北京族人手中。霍庆云闻命立即动身,从大栗子偷偷返回长春处理了这件事情,行动利索而且十分谨慎。
  
  一天,霍福泰对我说,他大师兄霍庆云在家设宴请我临席。约定时间,说是有车接我。届时果然有位30多岁中年女子领车来到我家,经介绍才知道原来是霍庆云的儿媳,她叫大新,性格开朗,显然是位活动家。相见之下她很大方地说:“我年轻,不懂过去的礼节,今天来接您到家吃顿便饭,请赏光!”
  
  “过去的旧礼节早就不实行了,还是按同志、朋友的关系相处好!”
  
  “那咱俩的观点就一致了!”
  
  车行一路,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她介绍说,公公已经80岁了,前几年在宽城区某处挂起“精武门”的牌子,广收弟子教授武术。这两年身体欠佳,因饮酒过度而患脑血栓病不能说话了,武术馆由儿子继续任教。
  
  说时已经到了,霍庆云一看见我立即起身似欲施礼,我赶忙走过去扶住他老人家,只见他“啊啊”地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很明白,扑簌簌地掉了眼泪。我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比旧社会好得多,你再也不是奴才了,儿孙满堂多幸福哇!好好养病吧!霍庆云点点头。
  
  宴会够丰盛的,专门请了一位擅长烹调的朋友掌勺,他在文艺界也是武门师兄弟。还有一位陪客是某中学的校长,当然也是武林同仁。受过高等教育的霍庆云的儿子是宴会场上的活跃人物,他现在某单位任工程师,业余教授武术。他感慨地说:“目前中国对传统武功尚重视不够,外国人倒热心。一些日本人特地前来习武,我就教过好几个日本弟子!”宴毕,他们全家送我到门口。这位当年的护军由靠溥仪吃饭,现在变成了新社会的主人。我们还一起合影,照了好几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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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祖孚(执笔)《溥杰自传》(访问14085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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