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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一个“皇妃”:“福贵人”李玉琴自述》

李玉琴(忆述)王庆祥(撰写)

  二十溃逃
  
  
  我本是普通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受到命运的捉弄,在不满15岁的时候,过上妃嫔的宫廷生活。
  
  在这是人间又非人间的地方,我受到“天子”的特别宠爱。溥仪看着我常常感叹地讲那句老话:“你真纯洁,就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我画,画什么就是什么,能让我信任呀!”
  
  “就请皇上在玉琴身上画张好看的画吧!”我当时并不理解溥仪,还不懂得他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通过前面各章的叙述,读者当然能够看到溥仪到底在我身上“画”了些什么!“随龙伴驾”的年代里,“专房专宠”的待遇中,我这个穷人的孩子,思想逐渐发生变化,溥仪在我的心目中也愈来愈有光彩了。我相信他是“天子”,也就是天的儿子,“天老爷”派他来管理百姓,他一言一行都是天意,是违抗不得的。眼下虽然处在“困龙遇难”的特殊时期,但是正如他自己说的,早晚有一天他能从这座高级监狱里解脱出去并飞腾起来,回到北京紫禁城的宝座上,重新成为治理全国的“有道明君”。可怜我当时对中国社会和革命、对世界形势,连一点儿知识也没有,全信溥仪的说教,盼着伴随他“入主中原”。还以为到那时日本鬼子就跑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可悲可叹,溥仪在我这张白纸上竟画了一幅这么丑恶的图画!
  
  历史是无情的,它打破了溥仪的谎言和美梦,也惊醒了和他一同做梦的我。在罪恶的太平洋战争的最后阶段里,溥仪每天有很多时间躲在寝宫,拧开他的高级收音机专听“敌台”新闻。他知道日本这个“太阳帝国”的彻底垮台已经迫在眉睫,虽说他平时也怨恨日本人,可眼下瞻念前程总觉得凶多吉少,惴惴然、惶惶然,显得六神无主、烦躁不安,似乎才感到出关投靠日寇,真是犯了个绝大的错误!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说!就在日寇节节败退之际,溥仪又做了大量卑躬屈节、谄媚逢迎的丑恶表演。那时日寇在人力物力上消耗殆尽,溥仪便带头捐献钢铁,把同德殿一楼大厅的四个合金大吊灯拆下献出。听说制造飞机需要白金,便“献纳”了自己的白金表和表链。不久,把书斋等房间的地毯也都献给了“浴血奋战”的“皇军”。他指着其中的一块对吉冈说:“那是贵人献的!”其实,他根本就不叫别人动弹我房中的地毯,怕我着凉。溥仪在危难中还惦记我。记得是在1945年的春天,吉冈出个主意,让溥仪再赴日本,当面向日本天皇和皇太后宣誓效忠。溥仪跟我说过这件事,我很担心,因为当时海里有很多鱼雷钻来钻去,上日本去要乘船渡海,一旦碰上鱼雷就没命了。我劝他托辞拒绝,或是派人代劳,溥仪同意了,派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带着许多贵重礼品前往日本,自己没有去。
  
  我因为年轻,对政治上的风云变幻并不怎么关心。看到日寇的种种败象,只是在心中高兴,我从小就痛恨日本人,因为亲眼看到他们给中华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但是,日本与溥仪以及这座伪皇宫的关系,我当时还不能全明白。溥仪就不是这样了,他整天愁眉不展,好像就有大祸临头,真是惶惶不可终日。虽然晚上还照常到我的卧房中来,但不乐呵。我给他唱歌,他闭了眼睛似听非听。只在“演戏”的场合还满有精神的,我在同德殿南晒台上亲眼看见他接见日本的“肉弹”。这些被武士道精神浸透了全身筋骨的年轻的飞行员即将出征,他们的任务是把自己作为炮弹,向敌方发动有去无回的攻击。溥仪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给每人都斟一杯酒,还流着眼泪“慷慨陈词”。“康德皇帝”的演说居然让那些前往送死的小伙子大受感动,一个个泪下如雨,悲壮万分。
  
  1945年8月8日,苏联红军正式对日宣战。当天晚上就在长春投下了两枚炸弹,有一颗竟落到伪宫前的监狱附近。这一下把“康德皇帝”吓坏了,真是坐不住金銮殿了。防空警报一响,他就跑到同德殿前面,破着嗓子喊:“玉琴!玉琴!”我一下楼,他就紧紧拽住我的手,一起进入防空地下室躲起来。这个防空洞就在同德殿前花园内的假山下面,是钢筋水泥结构,相当讲究。有电灯,有通风设备,冬暖夏凉。当时正是8月大热天,我穿一件薄衫入洞,只觉得洞内阴冷,不禁一阵寒颤,溥仪见了忙让人打开取暖电炉子的开关。看得出溥仪当时是非常紧张的,可在嘴上还一个劲儿安慰我,说什么神佛保佑我们平平安安。警报解除后他拉着我一出防空洞就直奔佛前,拈香行礼,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又让他避过一次灾祸。我也跟着叩拜,乞求菩萨保佑皇上平安,保佑我的父母平安。
  
  一座伪皇宫折腾起来了,空气非常紧张。溥仪的外衣下面别着子弹上膛的小手枪,整天跟随左右的人也一个个挂枪带刀地武装起来。溥仪晚上睡觉也不脱衣服,为的是警报一响不用费事,穿上鞋就可以钻防空洞了。
  
  因为怕暴露目标,规定晚间要把所有的窗户都挂上厚厚的黑色窗帘,而且只允许开小灯,宫内一片昏暗。这里已是战争气氛了,行动靠口令,每天规定新口令,问三遍答不出,就可以开枪。宫里人平时没有这样的训练,不习惯使用口令,一着急也许忘了,真有人遇事结结巴巴的,差点儿连命也搭上。加上一天要响好几次警报,溥仪总是带着我从防空洞里钻进钻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平常的温文尔雅,脸上总带着惊惶害怕的神色,坐卧不宁。
  
  8月9日上午,吉冈跑来告诉溥仪说,要把政府和皇宫全都迁到通化去,因为那里离日本近,又在山里修好了防御工事,再支持一年半载也是没有问题的。溥仪觉得很为难,他已经不相信吉冈的鬼话了,可又不好违拗。更重要的是他的皇后、贵人、弟妹、族亲、珍宝、书画,以至独特的生活习惯,面对这一切一切怎么能说走就走哇!
  
  溥仪急得东转转、西转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平常溥仪总保持一个优美的发型,用发蜡把还挺厚实的一头黑发粘在一起,再洒上香水,梳得整整齐齐。可那天就不是这种仪态了,眉头紧皱,头发也乱蓬蓬的,还有一大绺掉在额前。我不了解国际、国内的政治形势,也就不知道害怕,还是那样天真、活泼。更可笑的是我竟用平时溥仪愚弄我的话反过来安慰他,我说:“皇上不会遇到危险,平时总替老百姓打算,吃斋念佛,到时候自有神佛保佑。”溥仪听了拉着我的手说:“叫你跟着我受苦了!”记得这段对话是在防空洞内讲的,还有叶乃勤在场,她也流着眼泪安慰了溥仪。
  
  当天晚上吉冈又来了,说8日11日是最后期限,届时必须动身。溥仪让我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只有一盒值钱的首饰,再就是被褥、衣服、衣料、绣花枕头、玩具和学习用具等,每天伴我的大洋娃娃固然忘不了带走,它是我唯一可以任意述说烦恼、伴我睡眠、伴我望月、伴我唱歌的“好朋友”。还有几本好书和名贵字帖,都是“皇上赐的”,也要带走。这样,很快就打点、装好了五六只箱子。
  
  从那天起溥仪也亲自动手收拾东西,他的东西可太多了。只拣贵重的拿,字画手卷、善本古书以及珠宝汉玉和贵重药材等等,吃用、穿用物品分别带一些,至于房内陈设则根本不动。好像只是暂时出门,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滑稽可笑的是,溥仪在忙乱中却不忘记向我学一句日语。因为当时上学就要学日语,我念过几年书,自然也就会几句。溥仪虽然天天和日本人打交道,硬是一句日语也不学,忽然在这天让我教他一句。这是一句什么话呢?就是“天皇陛下万岁”!我当时教给他记住了这句话的读法,像这种话伪满的中、小学生都是滚瓜烂熟的,但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伪满的皇上平时不念日本语,偏在天皇要垮台的时候喊什么“万岁”呢?其实这刚好能说明溥仪当时的心境,他想在最关键的时候作一番以假乱真的精湛表演。
  
  按关东军规定必须离开的日子——8月11日终于到了,宫里大部分人刚把遣散费拿到手便自顾自地去逃命,被溥仪留下随行的人也陆续押运行装上车站去了,宫里的人愈来愈少。溥仪那边剩下“宫中学生”溥俭、毓嵣和随侍李国雄,我这边有溥俭之妻、毓嶦的母亲,还有二嬷。女仆多数已打发走,只留下比较年轻的徐妈和敬喜。徐妈40来岁,敬喜比徐妈大几岁,四十出头吧!父母家生活困难,便投奔了在宫中当差的哥哥,先在浆洗房干苦差,后来选出伺候我。她是个老姑娘,因此光梳头不“开脸”。早年姑娘结婚要“开脸”,就是用条线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而且修整眉毛和鬓角,一般老太太的鬓角就像刀裁的那样整齐。敬喜和我相处的时间最长,她善良、聪明,做事认真,从来不靠嘴巴子讨好主人。以后再说她。那天徐妈和敬喜也先押送我的箱笼去了。皇后婉容有病,溥仪命宫里的最后几个太监服侍她早早地上了火车。
  
  当宫中只剩下溥仪、溥俭、毓嵣、李国雄,加上我、二嬷、溥俭之妻、毓嶦之母等八个人的时候,溥仪害怕极了,我有幸看到了这位三次登基的“天子”宫中生活的最后一幕。
  
  溥仪一会儿到我这儿来一趟,转一圈又走了。他十分焦急地对我说:“真要有点意外,咱们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只好束手就擒了。”正在这时,忽然闯进几个日本宪兵,并一直走近缉熙楼。按常例,宪兵带武器进入内廷是绝对不允许的。溥仪惊恐万分,赶紧问怎么回事?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讲,因为看见有人跑进来了,怕是坏人,所以要搜查。溥仪很生气,等日本兵一走,就对我说:“什么进来了坏人呀,全是借口,他们是奉命监视我的,看我是不是已经跑了。”说着溥仪又抓起电话要吉冈的家,要不通。又往皇宫禁卫队挂,也没人接。溥仪以为他那架电话出毛病了,便跑到我的卧房来挂。这架电话平时上锁,此刻又来不及找钥匙,我和溥俭之妻叶迺勤见皇上急于用电话,好不容易才把锁头砸开了。溥仪挂来挂去还是不通,他担心日本人已经撇下他跑了,登时变得脸色苍白,晃晃悠悠地站也站不稳,突然向我冲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说:“玉琴!跟我上缉熙楼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发完遣散费,御厨全都跑净了,没人给皇上做饭吃。过了中午,随侍送来铁桶装的高级饼干和巧克力糖,我俩每人吃一点儿,吃不进呀!
  
  空气相当紧张,溥仪紧锁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想起父母和姐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前天溥仪曾安慰我说,要派人给我的娘家送点儿钱去。这也不过是说说,他自顾不暇,哪还会想到我的父母?转念一想,姑娘结了婚,一切应随夫家安排,自己做不了主。这回跟皇上远走高飞,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心中不免有些悲伤。
  
  我躺在溥仪寝宫的床上想自己的心事,溥仪也躺着想他的心事,这才叫“同床异梦”。一忽儿,溥仪腾地坐起,生气地说:“吉冈这个老滑头,说是今天走,却不告诉我开车时间和要去的具体地点!”我在一旁安慰道:“何必着急哪!谁敢把皇上怎么样?”溥仪见我这样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个思想单纯的孩子,事情哪会是那么简单的?”溥仪不高兴,我也不再多说,就这样不言不语地躺在床上呆了快两个钟头,我还在暗中用手指掐算“马前课”,算算跟皇上走是主吉,还是主凶?结果都是上吉,吉。到了晚上9点钟,门外一阵汽车响动,吉冈在溥仪的盼望中上楼来了。
  
  溥仪闻报立刻精神起来,命在书斋接见。吉冈的口气带有相当程度的命令式,他说:“今天午夜12点动身,前往通化省临江县大栗子沟。”溥仪这才感到心中有底了,原来日本人还没想把他扔掉。李国雄给他找来饼干和干净的食用水,请他“用膳”,我和叶乃勤赶快为他备好了出行穿用的军礼服、马靴、军刀、帽子和手表等等。
  
  这时,有个人从外边匆匆进来,恰在缉熙楼一楼楼梯处遇见溥仪,扑嗵一声倒头便跪,喃喃哀求道:
  
  “皇上,无论如何也要把奴才带在身边啊!毓恩愿意伺候皇上。”
  
  “不行!”
  
  “念奴才跟随皇上多年……”
  
  “又何必白费口舌!”
  
  后来我才知道,哀求溥仪的人叫毓恩,也是溥仪的族侄,但溥仪看不上他,多年来不给他好果子吃,溃逃时又被铁面无私地丢在了长春,双腿长跪而不获饶恕。毓恩没去通化无非是少遭点儿罪罢了,他此后在长春市离伪皇宫不远的一家饭店连续工作了20多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尽职尽责。前几年应邀为伪皇宫陈列馆介绍情况时曾见到他,看样子有70岁了,给人以滞呆的感觉。可怜他还是少言寡语,就像在皇帝身边当差那样谨慎、小心,至今不说溥仪一句坏话,不透露溥仪在溃逃中说啥也不带他走的真正原因。
  
  午夜12点左右,我们在中和门外登上汽车。溥仪等四个男人上一辆车,那辆车前后跟着四辆摩托;我们四个女人上另一辆车。那时候也不能讲什么净街站岗了,临时安排拉响了防空警报器,市内闲杂人员以为出现空袭,纷纷躲避。于是,“皇帝陛下”一行就乘着这个机会溜了。
  
  汽车启动,很快便越过兴运门和保康门。我的心情很不平静:回想入宫那天是在午后5点钟左右进入这两道门的,又是日短之际,天已擦擦黑了,所以没有看清整个宫内府的布局。两年多来被软禁在宫中一隅之地,这两道门连接近都不曾接近过。这次离宫又是半夜12点多钟,四周一片漆黑,更没有心情欣赏宫廷的建筑。总之,“福贵人”的生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为什么入宫,又为什么出宫,对我来说都不甚了了。摸着黑来了,又摸着黑走了。就在这时,突然闪出一道亮光,只见同德殿东南角上火光冲天,原来日本人自己把木质的天照大神神庙送上了“西天”。他们知道中国人并不喜欢海那边的“大神”,早晚要烧掉它,还不如自己动手。
  
  汽车走了十一二分钟到长春东站,一趟专列正焦急地等待着吉冈的命令,时至今日,溥仪的命运仍掌握在吉冈的手掌中。那些日子溥仪对战争的前途也看得很清楚,但吉冈的枪口能让他在几秒钟之内毙命,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的,背地里对我说些哄小孩子的话:“报上的战果都是假的,日本人的仗打得不利。打完仗是要处理战犯的,到那时就好了,没有咱们的事,咱们可以回到北京去。”那时我相信他的话,希望有一天能和他一起回北京,起码甩开吉冈,不必再忍受这个坏蛋的闲气了。
  
  溃逃的列车慢腾腾地离开了长春,车内有卧铺,但卫生很差,顾不上收拾了,皇上、皇后也忘了摆谱。8月12日经过吉林市和梅河口,13日到达通化临江县大栗子沟。两天行程中只在车上吃了两顿饭,没有筷子就用吃完冰糕剩下的那根棍代替,太狼狈了。吉冈甩动他的大马靴从我所在的车厢经过,我恨他,不理他,他朝我瞪瞪眼,也不言语。
  
  大栗子沟有座日本人经营的铁矿公司,我们被安置在原矿长的日本式住宅内,一共有七八间房。溥仪和婉容分别住在后边,我住在进门靠左侧的一间,对面一间是溥仪的会客室,来到这里得按日本人习惯,进屋后便席地而坐。溥仪在长春时,住处周围要特别保持肃静,他入睡后无论谁在楼外走路都得蹑手蹑脚,唯恐“惊驾”,连楼上落鸽子叫唤几声也必须立即轰开。现在讲不了啦,地狭人稠,伪文武官员们,还有吉冈,一天不知道要来多少遍,商议投降、退位等令人沮丧的事情。溥仪狼狈极了,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宁。神情是紧张的、忧郁的,时而到我屋里来看看,强打精神问我好,装得好像和平常在长春一样,其实怎么掩得住他那焦虑的心啊!稍待片刻就心忙意乱,呆也呆不住了。
  
  大栗子沟是个大山圈儿,与朝鲜一江之隔。清澈的鸭绿江水,缓缓地向西南流去,江岸上拔起苍翠的山岭,隔岸能清楚地看见朝鲜妇女在江边提水。每当清晨,朝雾笼罩着群山,白茫茫中隐约可见葱茏的山色。太阳渐升,拨开了雾幕,慢慢地露出了翠绿的山岭,点缀些小树和野花,不知名的小鸟欢乐地歌唱,风景优美极了。刚刚经历两年多的宫廷生活,我多么想冲出这封建枷锁,投身到大自然美丽的怀抱里啊!心里这么想着,就像脚底生了轮子,要一下子跑到山顶上去,饱览山水风光。就是这几天,在世界上,在我们祖国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蹂躏东北14年的日寇无条件投降了,东方的法西斯策源地就此“寿终正寝”了。
  
  我清楚地记得,8月15日那天傍晚,溥仪忧心忡仲地告诉我说: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我真高兴:“这回可好了,小日本子完蛋了!皇上能带玉琴回北京了,老百姓也能得好了!”溥仪皱着眉头不言语,叹口气就走了。我还奇怪呢!他平时总是抱怨日本人,今天怎么反而不乐呵呀?我哪里知道他和日本人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本的投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皇位的再度丧失已经不足为虑,可这个头还能继续长在脖子上吗?以我当时的阅历和经历,对这些还是无法理解的。后来我听说,是吉冈首先把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信息通报溥仪的,他当即双膝长跪、东向叩首,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好像举丧中的孝子哭天号地:“不孝男罪孽深重,不殒灭祸延考妣……”既是一出丑剧,也像一出喜剧。
  
  正确地说,这时伪皇帝在演“谢幕剧”,就在当天天黑以后,溥仪在我对面那间临时客厅内举行退位仪式。他传奇的一生中这已经是第三次退位了:6岁时在辛亥革命的炮声中离开“宣统帝”的宝座;12岁时因张勋复辟而空欢喜一场,结果又一次退位。在这之后为了重登“九五”,他费尽心机,培植个人势力,拉拢地方军阀,甚至不惜投靠外国人,甘当汉奸,耗费了多少“大内”的无价珍宝,破坏了多少家庭的人间欢乐。现在又要退位,难怪溥仪宣读诏书时声音呜咽、眼泪四溢,他当时错综复杂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伪满皇帝虽说是傀儡,但还是享受着皇帝的待遇,能在一定范围内发号施令啊!他难道就这样彻底承认自己的失败吗?仔细回忆他到大栗子两天的言行举动是可以说明问题的。两天中他到我屋中去过三四次,每次都是安慰我,让我别着急,说没什么了不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实际上最需要安慰的正是他自己,他的处境才是最难堪的。记得有一次他在我屋里自言自语,像在发誓:一定要保住祖宗的江山,否则就对不起祖宗,也没有脸再见到祖宗啊!他的声音一会儿激昂,一会儿低沉,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无边的苦闷。我当时劝他道:“皇上不用着急,有神佛和祖宗保佑着哪!若是愁坏了身子可怎么回北京城啊!”听这些无知而天真的孩子话,溥仪摸摸我的头和肩膀,似有歉意地说:“玉琴,让你受委屈了!你说得对:神佛和祖宗都会保佑我们的。”然而整个中国的形势已经大变,恢复大清天下又谈何容易!只是溥仪一直没有死心罢了!见他整天发愁,我又心疼又不理解:日本鬼子垮台了,又何必那么难过呢?
  
  当天晚上8点多钟,天已大黑,在我们那栋住宅门前突然集合起好几十人,其中大部分是年轻的日本士兵,已经没有雄赳赳的样子了,一个个垂头丧气。不一会儿,稍事装扮的溥仪出现在门口,他的脸在门灯的照耀下呈现灰白色,有气无力地发表他的《退位诏书》。在同德殿前为“敢死队”训话的那种威仪、潇洒的派头丝毫也看不见了。因为这个门紧挨着我那间房的窗户,而日本式的窗户又低又大,观看窗外景物一目了然。为了不让外边的人看见屋内情形,我关了灯。这样,从屋里照样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屋外举动。溥仪仍装出一副激动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比划,还流着眼泪打自己的嘴巴子。他讲些什么,隔着玻璃听不太清楚,好像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对不起日本天皇和日本皇太后,但忠诚日本的信念不变。我真担心他会在这个时候喊出跟我学说的那句日语——“日本天皇陛下万岁”,他若真喊这句会把我羞得无地自容。再看那些听溥仪讲话的日本士兵,多数泪流满面。是受到溥仪的感染吗?还是因为日本无条件投降而痛心?或是想到背井离乡来到别人的祖国充当侵略者和炮灰而难过?那就不得而知了。耳闻目睹这一切,我觉得挺不是滋味:到了这种时候,溥仪还违心地讨好日本人,那奴颜婢膝的样子真没志气、没骨气,由此我第一次对皇上产生了看法。
  
  溥仪讲话结束转身进屋,也没顾上再上我房中看看,便匆匆回到他自己的居室收拾行装。这时他已得到消息,不久将乘飞机从这里再度逃离,他必须考虑带走谁、留下谁,留下的人员和财物应怎样处理,等等,这一宿溥仪肯定睡不安稳。
  
  8月16日,是上午还是下午我忘记了,溥仪推开我的房门进来告诉我说:吉冈让他上日本去。我弄不明白日本已经投降了还去干什么?溥仪显然也说不清楚,就搪塞道:“到日本再说吧!”我这时虽说对他有点儿看法,但还是相信这位“天子”的,见他愁容满面,也不便多问,只是想到自己又要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顾念前程不寒而栗。
  
  “那玉琴怎么办?”
  
  “你和皇后、二嬷一起坐火车随后就走!”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飞机只有三架,坐不了这么多人,好在我们两三天后就会见着的。”
  
  我低头不语,终于板不住哭出了声。心想:已经从长春跑到这大山沟里来了,还要再跑到日本去,离家愈来愈远,我真怀疑还能不能再见到父母兄妹。溥仪在旁边劝我几句,又被人找走了。这时我才有一种将被抛弃的凄苦的感觉。那天晚上没有睡安稳,向我搂在怀里的洋娃娃哭诉了苦衷。
  
  焦急不安地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闯进溥仪的梳洗间。
  
  “皇上今天走不走呢?”
  
  “决定今天要走!”
  
  “火车真的能来接我们吗?万一不来怎么办?谁还管我呢?”我说着不由地哭了起来,溥仪也掉了泪。
  
  “玉琴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外边由溥俭和严桐江主持,里边有二格格和溥俭之妻(叶迺勤),他们都会照顾你的。”溥仪掏出手绢给我擦擦眼泪,安慰我说。
  
  “万一火车不来怎么办?我在这儿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现在父母还不知道我在哪儿呢!皇上不是说过永远也不离开玉琴吗?”我愈说愈伤心,竟出口责问起溥仪来了。他也无法回答,便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些不着边际的空话安慰我一番了事。我知道这是不同寻常的别离,是战乱中的分离,以后能否再见只有天晓得。于是,我回头把那天早晨溥仪用过的手巾、香皂连盒以及面膏、发油之类全拿了来。心想:如果几天后又见面,再给他用;如果见不着了,也是个念物。可惜后来大部没有留下,剩一条手巾,也在文革期间因抄家而丢失了。
  
  当天夜里大约11点钟左右,我因为心中有事睡觉不实,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好多人通过我房门前的那段走廊。我知道是溥仪他们上飞机场去了。那时候男女有别,我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起身送行,真希望他再进屋一次道道别。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曾和我一而再地海誓山盟,说什么祸福与共、永不分离等等。难道今天就这样把我这个才满17周岁的女孩子扔在僻远的山沟里,也不觉得心中有愧吗?他到底没有进屋!也许“政治家”是不拘这种小节的。他从天津到东北干脆就瞒着婉容,而这次出走还安慰我几回,对婉容则连一句空话也没有。
  
  溥仪自己挑选了溥杰、润麒、万嘉熙、毓嵒、毓嶦、毓嵣、李国雄、黄子正等八九人随行,其中有弟弟、妹夫、侄儿、随侍和侍医。显然,这些人是他须臾不能离开的,而老婆倒并不那么需要。后来我得知载着他们的三架小飞机说是去日本,却竟向反方向飞,最后在沈阳机场上当了苏联红军的俘虏。想来这件事并不奇怪,我们刚到大栗子沟时,就有人发现我们住地对面的大山上有人打旗语,拿个小旗晃来晃去的,我也亲眼见过。很明显,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在抗日部队一方的地工人员的掌握之中了。溥仪等人的被俘绝不是偶然的。
  
  实际从溥仪离开大栗子起,我们共处两年半的一段宫中生活就结束了。但我这张白纸已被溥仪画上了封建道德的图画,离开皇宫又投身皇族之家,忍受了更加深重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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