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纪念园
文选目录 全部文选 添加文选 添加目录
辛亥革命纪念园__溥仪纪念馆
辛亥革命纪念园

《中国最后一个“皇妃”:“福贵人”李玉琴自述》

李玉琴(忆述)王庆祥(撰写)

  十九夫妻生活(下)
  
  
  那两年宫廷生活,在物质上确实挺享受,可毕竟是个金丝笼中的小鸟,活动领域受到相当严格的限制。
  
  同德殿前小花园是我的天堂,但一年中也只有春秋几个月好玩。那是花卉盛开、万紫千红的季节,我才可以由老妈子伴着,有时有晌地出去玩玩。溥仪十天半月的也能来会会,算是我们夫妻对得起大自然了。
  
  冬天基本上是不出户,宫里的人不穿棉,我也一样,没法在户外久呆。我在宫中过了两个冬天,只有几回下雪后阳光灿烂,周妈伴我踏雪赏景,在园子里呆上十分钟八分钟,有一回是和溥仪在一起。这种时候若是在家里,我一定穿得暖暖和和的,跑出去滚雪球、堆雪人,玩个痛快。
  
  说来还只有同德殿二楼我住的这几间房子,才是和溥仪一起活动的领域。他总是深更半夜才来,所以也不太想再到别处走来走去。这里本来就是为溥仪和他的皇后修建的起居之所,卧室、书房、客厅和浴室等都是双套的,靠里边一套女人用,靠外边一套男人用。因为溥仪怀疑日本人盖房时做手脚安装了窃听器,就一直没有搬过来。后来我住进了皇后那套房子,溥仪也在这里就近安置了一间供他使用的客厅。原来这二楼的许多房间都是门对门地通连着,我住进来以后有人向溥仪进言,说这种相通的格局不好,跑风水,应该挡上。于是,溥仪便命人抬来一架六扇屏风放在我的卧室中,用以遮挡通往书房的门。它能否留得住好风水我并不关心,但那黑亮黑亮的漆架、镶贴在架上的漂亮的粉缎,特别是绣在缎面上的一双飞舞的彩凤,都引起了我的兴趣。
  
  溥仪在缉熙楼的寝宫不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他觉得有某种需要,或是感到身体不舒服,才传话召我去陪他、照顾他。有时也留宿,让我睡在他的“龙床”上。然而我到缉熙楼来总怀着做客思想,不敢放手放脚地说说笑笑,因为寝宫门外的走廊或旁边的书房里总有随侍或“宫廷学生”等待随时伺候。所以我们也只好像君与臣那样严肃了。溥仪爱逗,免不了悄声说句逗话,出点怪样,但动作、说话都很轻,不能像在同德殿那样,“皇上”变成了大孩子,领着我变法儿淘气。
  
  溥仪不穿棉衣,也不盖棉被,在他的“龙床”上只预备毛巾被,冬天盖两条或是加一条毛毯,全靠屋子暖和。溥仪使用的枕头也很特别,是用若干柔软的小枕头叠摞在一起而形成的和“龙床”一样宽的大枕头,任他怎样翻身也绝不会落枕。到了白天,整个“龙床”被蒙在明黄色外面和红色丝绸里子的床罩之下,全部睡觉用具便与外界隔绝了。溥仪就寝前经常穿一件彩色毛巾睡衣,里边是贴身白布裤褂。上床时就把睡衣脱掉了。他不穿睡衣却要戴上“睡镜”。溥仪睡前摘下白天戴的眼镜,换戴一副新的,可以称作“睡镜”吧,但究竟是什么镜不知道。我一直感到奇怪:溥仪总不愿摘眼镜,连眼睛都闭上了还戴眼镜做什么?有次我问他,睡觉又何必戴眼镜?他只说是习惯了,不戴不舒服。后来我才知道:常戴眼镜的人冷丁摘下就会显得不顺眼,溥仪爱美,和我一起睡觉时就怕我看见他摘下眼镜后不好看的样子,所以宁可戴着。我偏开他的玩笑,总想偷偷给他摘下,他便严密提防我的突然袭击,发现我有所行动,先是用手护住不许我动,继则假装生气。最后才找到了有效方法:原来他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特点,习惯于梳学生头,用头发盖住耳朵。于是,溥仪便想方设法让我露出耳朵来,惹得我也不舒服。后来我们互相让步,约法三章,谁都不再破坏对方的习惯。
  
  我生活在金丝笼里,是溥仪的一个十足的附属品。我这附属品应当做些什么呢?溥仪常常告诉我说:“我一天到晚都是烦恼的事,没有快乐,只有到你这里来我才能高兴,所以你应当多想办法,使我一见就高兴的事情要多做,我不高兴的事你别做,也不应当和我谈不高兴的事情。你的任务就是这个。”事实正是如此,溥仪给我的唯一任务就是陪他玩,使他高兴,他一到我这儿就说累了,往床上一躺,让我给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谈些高兴的事,他总说:“用你那天真活泼,让我高兴高兴吧。”
  
  溥仪不是曾赏给我一台带电唱的无线电么?用它还可以录音,那时候没有录音带,录音使用一种比外边卖的唱片稍小的片子。有时候我唱歌,溥仪就给我录,可是他并不老老实实地好好录,一会儿开句玩笑,一会儿出点儿怪声,或是喊两口京剧,念几句抒情诗,乱七八糟地全都录进去,然后反复播放。溥仪夸我唱歌的声音好听。我家孩子嗓音随父亲,有一定的圆润感。妹妹曾经献身于声乐事业,后因极左路线的干扰才不得不改行。溥仪给我录的那些片子在溃逃时都没有带,现已不知去向。倘能找到一两片就好了,还能听听当时的声音。
  
  为了陪溥仪玩,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到半夜12点多钟。但那时陪他玩的人很多,他常常把我忘了,也许几天不来,即使来了,呆上一两个钟头就回去。我当时周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很盼望他能到身边来。记得我曾读过一篇小说,描述狱中关押的囚犯在苦闷中对老鼠发生兴趣,总盼老鼠出洞来和他为伴。何况我当时还是个不甘寂寞的孩子呢!
  
  有次我正在赏月,见溥仪来了,就请他一块儿赏月,他高兴了,让我自唱自舞,我便披起一条长长的红绸歌舞起来。溥仪也兴致勃勃地踏着拍节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儿地作了篇赏月诗:
  
  月下美人舞兮,
  吾心醉;
  愿与美人长相伴兮,
  永不离……
  
  溥仪跳不好舞,又好动手动脚,有几回亲自教我打太极拳,他曾向宫内护军小头目霍庆云学过几招子,会打老路数的一百零八式太极拳。但他这个人没长性,办事凭兴趣,今天教,明天停,所以我啥也没学会。
  
  冬春季节,就只能在同德殿楼下长廊子玩了,我陪他打乒乓球,在钢琴房弹琴唱歌。溥仪玩得高兴了,就传话摆设酒菜,无非是酱肘花、熏鸡之类,加上低度酒和几样鲜水果。
  
  酒过三巡,溥仪要听故事了,我便一个接着一个地给他讲。讲故事在我家是有传统的,从记事起就听过许多许多优美的故事。民间称之为“讲瞎话”,意谓情节并非完全真实,可以说是一种口头文学吧,其中既有美好和善良,又有迷信和庸俗,像我这样的孩子是不会分辨的,爱听故事就是了。有好几次因为在邻居家听“瞎话”回家晚了,受到母亲的严厉批评。母亲说,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天一黑要赶快回家,免得别人说咸道淡。有两回听完“鬼狐传”,连前后院几步远的路也不敢走了,让邻居家的大人送回家。
  
  儿时的记忆又成了我在宫中给溥仪讲故事的源泉,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大多很平常,在民间流传很广。如说谎的放羊娃最后被狼吃掉了,某某敬天信佛、行善积德而官运亨通、财富连城了,包青天是文曲星下凡,专断各种奇案;关公关老爷、岳飞大将军是大鹏金翅鸟转世,他们生时忠君爱国,死后成仙专门保佑忠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由于这些故事来自民间底层,生于深宫的溥仪不易听到,便觉得新鲜,津津有味。有的历史人物让我安错了朝代,溥仪笑笑,给我纠正过来,再听我讲下去。
  
  溥仪听故事来了情绪,也能插嘴给我“回讲”一个半个,他所讲的都是关于圣明天子和清代列祖列宗的“英雄业绩”,总之都是宣扬“三纲”、“五常”和“八德”的正儿八经的故事,听这种故事的人会受到正统的封建道德教育。这显然是他在清宫中能够获得的“精神财富”的一种。溥仪讲述关于长白山天池仙女佛库伦吞吃朱果有娠,生下大清远祖布库里雍顺的美丽的传说时态度严肃,他还说,每逢年节要在仙女佛库伦神位前拈香摆供,至今不辍。我从此相信清朝皇统是神仙所造,认为溥仪和他的祖宗们都是了不起的人。
  
  这天又在前廊子一起喝了几杯淡酒。溥仪用手正了正眼镜框架,发问了:
  
  “玉琴!今天给我讲个什么故事啊?”
  
  “如果皇上爱听,就让玉琴讲一段皇帝选娘娘吧!”我略一沉思说。
  
  “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故事?”
  
  “玉琴被车碰着那年,住在医院上不了学,怪难受的,我妈护理时给玉琴讲的。”
  
  “你妈知道的故事还真不少呢!”
  
  “玉琴的母亲脑筋不错,劳动一辈子,也记下不少动听的故事。”
  
  “那快讲讲吧!你知道的那个皇帝是怎样选娘娘的?”
  
  “玉琴这就讲给皇上听,愿帮皇上解解闷儿。”
  
  故事是这样的:早年间有个皇帝要选正宫娘娘,听能掐会算的宠臣说,正南方数百里处有个姑娘,她头戴花冠,身穿彩袍,骑土龙、抱凤凰,此人便是正宫娘娘。于是,皇帝择了良辰吉日,根据神的启示,出宫寻找他的正宫娘娘去了。一路之上风尘仆仆,经过许多地方一直没找到那位理想中的人物。忽然有一天来到一个荒僻的村落,人困马乏,皇帝传旨就地休息、打尖。当地老百姓见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帮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有推车张伞的,有拿刀持枪的,纷纷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远远地围着看热闹。谁也不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便私下议论说,准是哪个大官下来私访吧!这事也惊动了村里一个傻姑娘,她整天在村头野外跑跑颠颠的,笑呵唱呵,也不梳头也不洗脸,头发乱蓬蓬的,后来自己摘花割草编个花环扣在头上了。衣服剐破了,她也随便找块花布头缝补上,天长日久,变成五颜六色的名副其实的彩袍。这天皇帝选娘娘的人马到达时,傻姑娘正蹬着鸡窝掏蛋吃,偏偏蛋还没有下出来,她一着急便把鸡抱在怀里看热闹去了。这时,那帮人马早被老百姓围得里
  三层外三层,挤也挤不上去。傻姑娘急得直转磨磨,忽见身边有截挺高的土墙,墙脚下还停着一辆破车,她便登着破车爬上土墙。等她骑上墙头,怀里的老母鸡又哏哏地叫唤起来。话分两头各表一边。再说皇帝身边那位能掐会算的宠臣刚刚测定方位、计算里程,确知这里正是皇宫正南方数百里处的某地。当此之际,抬头远远看见土墙上的傻姑娘,大吃一惊,立即启奏皇帝陛下,指着姑娘说:“万岁请看,那不是头戴花环,身着彩袍,抱凤凰,骑土龙的正宫娘娘么?”皇帝手搭凉棚定睛一看,那姑娘固然是傻里傻气、埋里埋汰,可整个形态无一处不应神示啊!遂传旨就选定那个骑在土墙上的姑娘进宫,并立即打道回朝。这可急坏了傻姑娘的爹妈,怕女儿进宫后不懂人事,得罪了皇上那还了得!但抗旨是要砍头的,只好听天由命。傻姑娘却满不在乎,唱唱咧咧地一跳就上了轿,进得宫来,由宫女为她沐浴更衣,因为皮肤上结了一层厚皴,洗了一遍还是不洁净,又换大盆多放热水。正当宫女们再去抬凉水时,傻姑娘自己跳进热水盆中,把宫女们一个个都吓坏了。傻姑娘躺在滚烫的热水盆里好半天,既不动弹又不言声,后来一大群宫女往外抬,好不容易才把她抬了出来。就在这时出现了神奇的景象:宫女们给傻姑娘梳头,乱草般的旧发嘟噜一下子脱净,露出一头又黑又亮的美发;宫女们给傻姑娘擦脸擦身,原有的粗皮赶着擦赶着掉,从上到下换了一层粉白细嫩的新皮肤。姑娘再不是骑在土墙上的傻样儿了,成了眉清目秀、十分俊俏的正宫娘娘。只见她微闭双目稍事休息,起来后梳妆打扮一番,便飘飘逸逸天仙般地回后宫去了。皇帝听宫女奏报一切十分惊讶,立即临幸后宫,眼前真出现了奇迹:飘飘而来、轻轻叩拜的美人难道就是那个傻姑娘么?她身着宫装,出口不凡,细皮粉面,光彩照人,把后宫嫔妃全都比得黯然失色了。皇帝大喜,乐得嘴都合不拢,立即传旨上点心、上参汤赏给娘娘。娘娘启唇谢赏,这边皇帝更加细细观赏新人,正是眉不描本黑,面不敷自粉,凤眼明眸,直鼻小嘴,瓜子脸微露娇羞,杨柳腰常含妩媚。把个皇帝看得醉了,当即择定吉期册立她为正宫娘娘。据说此后若干年内,她尽心尽力地辅佐皇帝治理朝政,达到国泰民安、四方进贡的境界。
  
  这是一段由民间讲瞎话的人编造的表现宿命论观点的故事,我觉得挺热闹,又不会做什么分析,更不含其他意向,很随便地讲给溥仪听了。溥仪相信命运,又富于联想,他一定也想用一盆热水把我变个样子,把他自己也变个样子,把他“统治”下的国家和人民都变个样子。然而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听完故事溥仪笑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生在北府,却在3岁时入宫承继了清朝大统。不过三年又出了革命党,若干年后我来到祖宗的生养之地,确信有一天我宣统还会入主中原!”溥仪面露得意之色,接着谈到我,说选中我也是佛祖、上苍安排,我是有根基、有福气的人。
  
  我这人没心眼儿,想起什么就讲什么,有时讲的故事能把溥仪惹烦了。一次我讲历史上有个皇帝荒淫无道,整天在后宫吃喝玩乐、不理朝政,还听信谗言、杀害忠良。我见溥仪面有愠色,便赶快岔开话题说,皇上可不是这样,皇上事情多、工作忙,天天睡觉很晚,吃饭又不应时,都没有时间到玉琴这来玩玩、来歇息歇息。
  
  “是呀,是呀,我的麻烦太多,不好办呀!”溥仪皱着眉头,鼻梁中间显出好几条道道来。当时,我完全相信皇上日常生活不正常是因为“日理万机”“太忙太累”的缘故。于是,我又不知深浅地说了下去。我说外边老百姓的生活太苦,日本太君和当官的、当警察的都欺侮人,皇上也该管一管呀!没料到这下又把溥仪惹烦了:“外边的事你别打听,也别管!”
  
  我知道溥仪又生气了,因为我问这种事是违犯“21条”的,何况又碰上傀儡皇帝的疼处。于是赶紧转变话题,再给溥仪讲别的。我还能讲一些民间流传的评书上的故事,如侠义的、公案的,以及岳家军、杨家将之类,这些故事带有明显的忠君报国的色彩,溥仪喜欢听。有一回我差点儿闯了祸,民间有不少关于乾隆皇帝和刘罗锅子的传说,我想起一段就给溥仪讲。故事说刘罗锅子聪明过人,乾隆故意出难题竟难不倒他,于是,就不讲理了……
  
  “还不快住口!”溥仪怒目圆睁地制止我再讲下去。“分明是民间瞎传嘛!高宗纯皇帝是我朝鼎盛时期的有道明君,岂容你随便乱讲?你身为贵人,怎能随便议论自己的祖宗?太放肆了!”
  
  我连连认错,说都是听书听来的,说书的胡编乱造,根本就没有那么宗事儿,下回绝不敢再乱讲。溥仪看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不再往下说,只是仍板着个阴阳脸。后来又给我补上了—堂“三从四德”课,结论是很清晰的,直接针对着我:“归根结底,你要好好伺候我,不要管别的事,更不准打听外边的事!”
  
  当然,有时也要干点儿政,只要遂他的心,他也是高兴的。比如当吉冈给他出了难题时,他常在我面前发泄怨气,情绪大了甚至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喊叫。这时我就要提醒他“小心窃听器”,若不就干脆打开收音机或电唱机,再放大音量。溥仪显得很高兴,夸我“机灵”,还站起来东敲敲西摸摸,查看哪儿能有窃听器之类。
  
  反正原则是让溥仪高兴,可是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没有情绪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他很不愿意。尤其使我讨厌的,他往床上一躺,嘴里叼根烟卷,说倦了。
  
  不论怎么说,溥仪能到我身边来,我就觉得精神上有所寄托,然而在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只把我一个人扔在同德殿。那时候我是多么孤寂!还清楚地记得,有几次我看到院里风景很好,花开得挺美,一个人玩没意思,就写封信叫女仆送过去请溥仪也来玩玩,头两次还没遭到他的拒绝,以后就不再来了。有时他自己带着弟弟溥杰以及宫廷学生等人,又说又笑在花园里玩得挺热闹,我满心想和他们在一块儿玩玩,可是有一道无形的“天堑”限制我,不许我走到他们中间去。
  
  我太苦闷了,溥仪不来的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窗前赏月。人家只在月圆之际赏一两回,我却创造了连赏半个月的纪录,每回都呆呆地看上一两个小时。浮云遮住了月亮,我就耐心等待它慢慢散去。这时我会自然而然地反复诵读那些著名的吟月诗,陶醉在惆怅的诗情之中。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
  
  那时读过不少反映后宫女子哀怨的诗,有一首写一个妃子身居华美的殿堂,连门帘都是用珠子串起来的。然而物质享受并不能填充心灵的寂寞和空虚。她独守空房、虚掷青春,无法排遣对亲人的思念之情,长夜难眠。诗中有一句“玉阶生白露”,写她终夜失眠,眼瞅着白玉的石阶上生出了晶莹的露水……我同情诗中描写的妃子,似乎她也同情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想念家里的父母、亲人,想念学校的老师、同学,想念朋友、邻居,想念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恋情。
  
  这一天溥仪来了,陷入沉思中的我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溥仪问我是不是又想家了,我说想起和同学一起演文明戏的事儿来了。
  
  [文明戏:话剧,当时称为“文明戏”。]
  
  “文明戏是怎么个演法呀?”溥仪颇有兴趣地问道。
  
  “有人扮男,有人扮女,就演呗!跟电影差不多。”
  
  “唉,蹲在这个高级监狱里,出又出不去,看也看不着。”
  
  溥仪叹了一口气说。
  
  “让玉琴陪着皇上演剧玩吧!”我提这个建议是为了让他高兴高兴。
  
  那天,在二楼楼梯拐弯的地方正好临时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我就请溥仪入座,即兴演起剧来。我学着话剧演员故意拿腔拿调地讲话,溥仪也装出一般男人见着女朋友时的热情。几个老妈子远远站着看,见我们两人比比划划一阵,又挽住胳膊慢慢地走来走去,却不是回卧室的样子,真猜不出我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溥仪哈哈大笑,我早就憋不住笑了。玩了一会儿我俩回到房中,溥仪点支烟说:“还挺有意思呢!”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溥仪已是接近40岁的壮年人了,对那种叫“小孩过家家”的游戏,还会有什么兴趣吗?倘真有兴趣显然也是很不正常的。也许他是迁就我,因为我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呀!
  
  说真的,溥仪对我挺迁就。有一次我在前花园折花,每逢鲜花盛开、五彩缤纷之际,我总要挑好看的各样折几枝插入花瓶放在室内观赏,那次折得太多了,插满了屋里的花瓶,还有不少支好看的花舍不得扔掉,我忽然想起为溥仪准备的那间客厅里有一个大嘴瓶子,何不也取来插花?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嘴瓶子,就是现在许多家庭使用的那种细脖大肚的盛凉开水的熟玻璃瓶,一般都在嘴上套一只杯子。溥仪客厅那个“大嘴瓶子”,又有许多花纹,无非更讲究些而已。可我“老赶”,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便自做主张把它拿来插花。溥仪来了我还一脸孩子气地跟他讲这朵好看,那朵好看。溥仪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喜欢用它插花就用吧!”并不曾点破这事,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懂得:原来当时我干了一件蠢事。
  
  [老赶:东北土语,形容孤陋寡闻,没见过世面。]
  
  说到演剧我又想起拍电影来,我在宫里的生活曾两次被拍成电影纪录片。头一次是在我的“千秋”之日拍的,那天女伴们遵照溥仪的旨意进宫来了,二格格也在场。开机后大家都挺紧张,我想一定拍得很做作。对二格格还有点误会,她背对摄影机要吐痰,我便提醒她快躲开,否则照出来是挺难看的。没想到惹她不高兴了,她也许会认为自己要比一个毛孩子懂得多,用不着我多嘴多舌。然而我也不会轻易让人,孩子气一上来更不听邪:贵人嘛!难道就没有资格提醒提醒你当格格的?何况这也是为你好!当天晚上还灯火通明地在花园里照了一番。这部片子后来演过一次,其中果然有噘嘴旁腮的镜头,倒真能反映我的宫中生活。
  
  还有一次拍摄我在宫中的一天,题目是溥仪出的。先照我早晨身穿学生服在同德殿二楼平台上做体操锻炼身体;接着拍传膳的情景,我在老妈子的伺候下独自用餐;后来还拍了我在书房中学习、在钢琴间演奏、在花园里散步等等,总之我在溥仪给我划定的范围内能做的一切都摄了进去。可惜当时要冲洗这些片子也必须拿到日本去,大约都已在赴日途中喂鱼雷了吧!
  
  我在宫里照的相片也不少,专门给溥仪照生活相的日本人夏礼,常常奉了溥仪的命令来给我照相。溥仪也喜欢照相,只是摄影技术一般。读者也许还记得我站在同德殿内菊花旁边照的那张吧?那就是溥仪亲自照的,原片八寸,溥仪还特别让人给着了色。这张照片和另外两张是当时送给母亲的,这才得以保存下来,而我留在宫中的大量照片在溃逃中都散失了。非常遗憾,母亲保存的三张,又在“文革”抄家时失落两张,竟只剩下最后一片。
  
  话又扯远了。那天晚上我们演完一场文明戏,老妈子敲门入室放下手托的茶盘却又站到门口处不走,我知道是到了溥仪回房打针的时候,觉得扫兴就故意向站着不走的老妈子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毓嵒让奴才奏请万岁爷回缉熙楼打针。”老妈子答。
  
  “知道了!”溥仪皱着眉头扶扶眼镜。他在不高兴的时候好做这个动作。或许是因为正玩得高兴不愿意分手吧,可打针的时刻也是他规定的,毓嵒不过是根据他的命令提醒自己。
  
  溥仪叹口气说:“以后我的病好了,不再打针了,可以和你尽兴地玩玩!”说这话时似乎眼中挂泪,我当时实在太年轻,并不了解这话还寓有深意。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病,每天打什么针?问他,他就说是“保养身体”,晚上喝点酒也说是“保养身体”,原来都是补药补酒。我刚入宫时,溥仪曾赏给我十几支针剂,说我体质不好,让黄子正每天给我注射一支。有一天我问溥仪是什么药针?他还说是“保养身体”的,接着又很神秘地告诉我:这药如果用错了,能让女人长出胡子来。吓得我直嚷,可别给我用错呀,长出又黑又硬的胡子多难看!过了一些日子我真的开始发胖了,脸色有红有白,身体也发育得较丰满,溥仪可高兴了,说我有福,将来一定会给他生个皇子!我当时那么孤单、寂寞,也希望能有一个活娃娃呀,肯定会比我卧室中那个布的洋娃娃好玩!我说:“玉琴傻吃呆睡没心眼儿,再加上用了皇上赏的好药,哪能不胖呢!”溥仪说:“玉琴不傻,是性格直爽嘛!心里有事还是倒出来好,像玉龄那样,有话不说,有气也闷着,结果伤了身子,吃大亏了!”多少年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谭玉龄怎么死的?还不是死在溥仪身上!溥仪很会表演,对谭玉龄、对我都那么缠缠绵绵的,真像是情侣恋人,可实际上就像对婉容和文绣已经做过的一样,正无情地吞噬着我们的青春。他有病,是一种十分苦恼又难以启齿告人的病,这病剥夺了他在全部含义上行使夫权的能力。可他又不肯面对现实,为了所谓“圣朝大统”而极力掩盖着一切,也不管对症不对症,便自做主张地乱投药用药,每天打一针男性荷尔蒙(大约给我使用的便是女性荷尔蒙吧!)然而根本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这样,我和同命相怜的其他三位女性,便都成了溥仪的夫权的点缀品和感情的牺牲品。
  
  [黄子正:溥仪信用的私人医生,常入宫为溥仪及其家属治病。]
  
  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发育,愈来愈受到无名的苦闷和烦恼的袭扰,我再也活泼不起来了,脾气也有点怪了,连唱歌也不像以前那样感情充沛了。过去我在卫生间洗澡,溥仪时而溜进来,坐在池边的椅子上,你也拿他没办法。后来我就从里边插门,不许他进来,甚至不让他拥抱我、亲吻我,我成了他眼中一支带刺的玫瑰。
  
  “你长大了,身体发育得多好!”
  
  “皇上以为玉琴还是孩子吗?”
  
  显然,溥仪很苦闷,生理上使他苦闷,政治上更苦闷。当时,日本败局已定,皇帝宝座也岌岌可危,他更加求助于神佛,用虚无飘渺的东西麻醉自己,也麻醉我。
  
  溥仪说,任何人都难以避免人生中的十大苦难,所以绝不可贪恋尘世生活,应加紧修身养性,以求达到“西方极乐世界”。他强调说,凡有志于此道的夫妇都应当是“神仙眷属”,即诵经念佛、打坐入定外不想其他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因此一定要过“白骨关”。溥仪这一招真灵,我从此找到了空虚中的寄托,心甘情愿和溥仪做“神仙眷属”。《蜀山剑侠》等小说对“神仙眷属”作了许多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很爱读,有些这类书是溥仪亲自找来的。我的一切苦闷都化作了虚无飘渺的追求,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有当妻子、作母亲的权利,头脑里只剩下溥仪所描绘的佛世界。
  
  一时之间,宫里木鱼声、诵佛声不绝于耳,简直成了寺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连做梦也常梦见佛菩萨,和女伴们在一起,她们说“闻到一股异香”,我就说肯定是佛菩萨来了。我虔诚地念佛,希望一切就像溥仪所说那样,在另一个世界上将为我生长出一朵莲花,只要信佛、诵佛,多做善事,莲花就会越长越大,到我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它就会腾云驾雾而来,把我接到长满七宝树并飘扬着七宝音乐的“西方极乐世界”去。在那里,我将看到最美好的、听到最悦耳的、人世间完全得不到的东西。那里的人们永生永在、互敬互爱,没有丝毫苦恼。与此同时,溥仪也严肃地告诉我,信佛不可不忠,拜佛不可不诚,如果三心二意、贪恋尘世,或者违背佛的教导,那朵莲花就不再生长;你若不信佛了,莲花随之枯萎……这一切我全信了,把一颗少女的心、青春和爱情,全部寄托在那朵不知有无的莲花上面了。
  
  顺便谈到,自从离开溥仪和皇族家庭,我就不再信佛了。不过,我认为《金刚经》、《心经》、《妙法莲花经》等佛经中,也包含一些哲理,如说生、老、病、死、苦谁都不能避免,以贪、嗔、痴为“三戒”,以杀、盗、淫、妄、酒为“五毒”,这些有一定道理。现在,我已经三十余年不谈佛了,连《六字真言》、《往生咒》等最基本的佛学常识也记不清了,佛经更不能背诵。自然,所谓“神仙眷属”之说,也在社会进化的伟大洪流中被冲垮了。
  
  
  【本馆所有资料(包括文章、图片、网友留言)任何网站、论坛不得转载。如需转载,请事先与本馆联系,并请注明转载于“溥仪纪念馆 www.puyi.netor.com”】
 浏览:2628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5/16 14:47:42

新增文选
最新文选Top 20
网友讨论2(收藏于2006/7/6 15:36:33
网友讨论1(收藏于2006/7/6 15:35:31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5 12:40:22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5 12:39:50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5 12:39:21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2 19:53:42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2 19:53:07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22 19:51:55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18 15:53:07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收藏于2005/8/18 15:52:35
1/2页 1 2 向后>>


访问排行Top 20
唐海炘我的两位姑母——珍妃、瑾妃(访问44484次)
王庆祥是是非非李淑贤——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再解“密”(访问22144次)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访问21954次)
李玉琴(忆述)王庆祥(撰写)《中国最后一个“皇妃”:“福贵人”李玉琴自述》(访问17038次)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访问16704次)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访问15796次)
叶祖孚(执笔)《溥杰自传》(访问13773次)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访问13168次)
王庆祥李玉琴生平简谱(访问11141次)
中央档案馆 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供述》(访问10988次)
1/2页 1 2 向后>>
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20/7/21 23:30:21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10/30 22:42:05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8/18 16:43:45
水星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7/29 2:04:36
水星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7/29 2:04:33

注册|登录|帮助|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