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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一个“皇妃”:“福贵人”李玉琴自述》

李玉琴(忆述)王庆祥(撰写)

  十六溥仪的上头和下头
  
  
   按说溥仪是皇上,处万民之上,到他这就算到了顶了。其实哪里是这回事呢!作为日本关东军的奴仆,溥仪也有“上头”,那就是对他负有直接指挥之责的关东军参谋兼“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
  
  吉冈在长春10年,一直围着溥仪打算盘,阴险狡猾,连溥仪的私生活也干预。这个人说话哼哼哈哈的,眉毛一挑一挑的。溥仪说他“哼哈一声,眉头一皱,就是一个主意”,总要提防着点才行。
  
  溥仪不学日语,在中国多年的吉冈也不通汉话。奇怪的是他们也能进行比较复杂的谈话,因为事涉种种秘密,一般情况下不通过翻译。溥仪说过,他们见面谈话用汉语和英语,辅以笔谈,总能把问题谈清楚。这样滑稽可笑的对话,我有幸领略了。有一次吉冈求见,我正在溥仪的寝宫中,溥仪传话在书房见。书房、寝宫仅一墙之隔,由一扇门连通着,溥仪过去时门没关严,有条细细的缝,他们万万不会想到隔墙有耳!这两个人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汉语、一会儿鸦雀无声了,大概是写字或画画笔谈吧!只听一会儿“ソガフ”,一会儿“OK”,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细听听,两人的笑声大有分别:一个浑厚粗犷,却带点勉强;一个阴阳怪气,包藏着十足的奸诈。由此可以推想他们的表情,一个丑陋而像个恶煞凶神,一个英俊却只能时时留意对方的脸色。他们之间并没有亲密谈话,只有钩心斗角和政治交易。
  
  吉冈的任务是监视溥仪,也给他出坏主意,还负有联络“日满感情”的特殊使命。他常常来往于东京和长春之间,把溥仪的礼物捎给日本皇太后,又把皇太后赏给溥仪的点心糖果带回来。他并不知道,溥仪对这些是很提防的,他自己不吃,也从来不让我吃,怕日本人坏心眼投了毒。
  
  溥仪对吉冈的感情颇复杂,有怕,有敬,更有恨。既要应酬他,又想利用他。因为只有通过吉冈才能使日本了解溥仪是否忠实可靠。哪怕是假信息,也只有利用吉冈这根“电线”传递出去,从而稳定自己的地位。
  
  我入宫前,吉冈就奉了关东军的命令逼着溥仪把日本的“天照大神”弄到伪满来了。还在宫里和外边各处修了神庙,让溥仪领头朝拜,所有的老百姓都得朝拜。伪满称日本为“亲邦”,自称为“子邦”也是这个时期的事情。不久还请来一个叫苋克颜的日本神学家,给溥仪讲神学课,说什么“八纮一宇”,日本神道是世界各宗教的鼻祖,千方百计要证明日本始祖最伟大。记得我入宫后还有给溥仪进讲神学的,就在同德殿楼下讲课,每次结束溥仪总是上楼在我房里呆一会儿,说说进讲的内容,有时他说说就笑了,我俩只信佛教,当然不信天照大神。说着溥仪又拿笔在纸上画开了,他从来不敢在同德殿放开嗓子讲对日本不利的话,怕让“窃听器”录去,这时就用笔谈。记得那天他写的大意是:“拿天照大神给我当祖宗,叫我朝拜,这是侮辱人!”
  
  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怎样做又是一回事。溥仪不愿供奉天照大神,可每月两次朝拜照样进行。宫内的神庙就建在同德殿的东南角上,到了祭神的日子我从楼上往外看挺清楚的。这里的祭神队列只有三个人:前面引路的神官身穿像和服又不是和服的怪服,头戴一项又高又方的帽子,手里拿着牙笏;溥仪在中间,身着陆军正装或军礼服。本来也有祭服的,他不愿穿;吉冈身披武装带,脚蹬大马靴,跟在最后。两头矮子中间大高个,三人一本正经地去拜神。见这场面,心里真好笑。吉冈并没有放过我这个“贵人”,曾传过话来让我在自己的屋里也拜拜天照大神,真遗憾他并没有布置人看管我或监视我,我也没那样听话。
  
  吉冈就像个贴树皮似的,时刻贴在溥仪身上,使他一刻不得自由。别人要见溥仪,他可以随意回绝,如果要见,也一定要约好时间才行。吉冈则不然,他不管什么时候,早也好、晚也好、深更半夜也好,要来就来,随来随见。其实吉冈见溥仪不一定有什么正经事,什么带点他老婆做的点心请溥仪尝尝,又什么看望病好了没有,又什么有一句话忘说了等等一些小事。表面上他和溥仪的关系比谁都好,有时来了呆不到十分钟走了,没过五分钟又回来了,说是又想起了一点什么小事。其实这是找借口多来几趟,看着溥仪干什么呢!溥仪真是穷于应付,不管吉冈什么时候来见,就是刚吃半截饭,也要马上放下饭碗去见。真可谓“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可惜他不是求贤,而是怕死。在溥仪并没有重要的公事要办,就这一个吉冈一天来八趟,来了还不一定出啥难题给他做,大帽子一扣,为了“日满一德一心”嘛!闹得溥仪精疲力尽。等吉冈去后,他总是说倦了倦了。我入宫前一天,吉冈老婆就提过要给我当家庭教师的事儿,这当然也是吉冈的点子。他们在我身上下功夫,两口子一起出动监视溥仪,溥仪没上圈套,婉言谢绝了。
  
  溥仪是一家之主,伪宫内的各色人等都算他的“下头”,都必须听他的。
  
  在溥仪周围首先是被称作“宫廷学生”的一些人,他们都是皇族中远支或近支的同辈、侄辈人,有溥俭、溥偀、毓嵣、毓嵒、毓岷、毓嶦、毓嵂、毓恩等等。溥仪特意从北京把他们召来,要培养成嫡系心腹人,到关键时为己所用。于是为他们延聘了演讲经史和自然科学课程的先生,每日读书,所以才叫“宫廷学生”。有时溥仪还亲自给他们上课,无非是精神教育,讲解他所钦佩的列祖列宗的“圣训”。据说这些学生起初上课还正规,按部就班,逐渐就不是那样了。因为溥仪总让他们陪着,陪他吃饭,陪他玩,伺候他的起居。于是,这些学生每天是否上课、上多长时间的课,都不由先生决定,而由溥仪的无规律、不定时的作息决定。他们实际已不是学生,成了溥仪的贴身侍从,为了满足溥仪的需要,学生们不得不经常给先生放假。似乎溥仪对这几个族亲挺信任,其实他谁也不信,照样给他们制定了种种清规戒律,他们之间也不准许推心置腹,而只能互相监视,随时向溥仪报告。
  
  其次是随侍,有李国雄、严桐江、赵荫茂、曹宝元、霍福泰、启元、董景斌等人,按清制他们属于殿上侍卫,也是二三品大员了,是溥仪的高级佣人。他们一方面要守在溥仪身边,伺候眼皮底下的琐事,如铺床叠被、斟茶盛饭、穿衣洗澡等。同时还要管理为溥仪一家服务的各宫内机构,如膳房、茶房、司房、勤务班和库房等。膳房就是为溥仪和后、妃做饭吃的厨房;茶房负责烧开水泡茶,制作宫内糕点或冰激凌等时令小吃,预备各种干鲜果品等。由于溥仪生活无规律传膳无定准,害得御厨叫苦连天,每天要站立十几个小时,一个个都得了胖肿病。他们难以忍受,挨打挨骂挨罚,结果走的走,逃的逃,最后只剩下中西厨师三四个人了。这几个或因家在东北想离离不开,或因怕离开伪宫被抓劳工送掉性命,才宁可留下遭罪受气。按溥仪吩咐,精于烹调的赵荫茂管理茶膳房,而严桐江管理司房和勤务班。司房的职责是会计、出纳和传达等项工作。勤务班用的是从孤儿院领来的孩子,他们没时没晌地干粗活,不但要伺候溥仪,还要伺候那些宫廷学生和随侍,稍不如意便要被打受罚。至于生活待遇更谈不到了,这些可怜的孩子没有收拾个人卫生的时间,宫里更无人关心他们,一个个成了小埋汰鬼、大虱子包。他们无家可归,想逃跑也没处逃,可怜只比我大几岁,竟落到这般地步,如不是抗战胜利、伪满垮台,真不知他们要受罪到何年何月!
  
  溥仪的随侍是奴才中的高等人,除了管理上面那些机构,还管次一等的佣人,如“殿上的”,他们专司溥仪寝宫和书斋的勤杂事务。随侍对他们可以责打,也可以罚款。至于随侍和随侍之间,虽属同事关系,也不得私相往还,他们不敢聊天闲谈,更不敢互相串门做客,以免被认为是包藏了某种祸心。干活之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互相监视,并随时向溥仪报告。溥仪惩处他们的办法往往是命乙打甲,再命甲打乙,所谓“一通互相臭揍”。当“天颜震怒”的时候,如果宫廷学生在场,也必须参加行刑,或声嘶力竭地申斥助威。在“月例”即工资和生活待遇方面,各等级上的奴才差别很大:随侍的工资最高,各人又依品级而不等;厨师也不过四五十元伪币,星期日公休谈不到,逢年过节更是他们忙碌的时候;勤务班的孩子当然是得不到什么工资的。奴才的饭食另由下厨准备,主食高粱米,菜是咸菜或煮点白菜、萝卜汤,汤面上飘几点油星而已。
  
  那几年溥仪经常接触的人,还有他的几个弟弟、妹妹及其家属。他们住在宫外,只有溥仪的四妹家不在长春,但都常常进宫,或来请安,或来讨赏,总是不离开溥仪左右。
  
  溥仪的二妹,也就是二格格韫和,是我最先见到的皇御妹。遗憾的是我们开始就互相有了成见,关系远不如谭玉龄与二格格那样亲密。溥仪谈到我们的关系时曾向我解释说:“她是个急性子,你是个直性子,所以处不好。”当然还有性格以外的因素。二格格从小生活在唯我独尊的环境中,看不上我的地方当然很多:民族呀、出生地呀、家庭条件呀、不懂规矩礼节呀、不会穿戴打扮呀等等,更重要的是我不驯顺。那时我还小,事过多年也就明白了:二妹为人坦率热情,敢讲真话,她有自己的长处,比“笑面虎”强得多。也许因此得罪过人,背后总有人讲她的坏话,并表示欣赏我的“不驯”。溥仪虽然不是持欣赏态度的人,可也没说我不对。见我们闹意见了,只淡淡地说几句“别生气”、“甭理她”等就算过去。于是,我也就理直气壮地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心平气和地说,她在当时情况下强调规矩礼节,教我按身份穿戴也是无可指责的,她负有使命啊!可我小孩子脾气一上来就公开顶撞她: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干吗听你的?二妹长得像男人,性格急也像男人,这就免不了要口角了。那些旁观者一面怂恿我给他们“解恨”,一面又笑话我不懂规矩,我被他们耍笑了。
  
  二妹的丈夫郑广渊是郑孝胥的孙子,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学土木建筑的,曾带着妻子到英国和日本留学、观光,回到伪满后任文官,和溥仪关系一般,溥仪跟我说过,不喜欢郑二妹夫。
  
  溥仪的三妹,也就是三格格韫颖,伪满前期随丈夫郭布罗·润麒住在日本,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人长得漂亮,皮肤又细又白,举止言行是大家闺秀和知识分子的风度,加之头脑聪明、性格温柔、说话慢声细语,深受皇帝哥哥的宠爱。三格格的丈夫润麒也是个敦厚、直爽的人,溥仪一想他们就传谕派车去接。
  
  溥仪的四妹就是四格格韫娴,她皮肤很白,稍胖,矮个子。她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不善言辞。有时二姐拿她开心取乐,她也干生气。四妹的婚姻不怎么顺利,曾与蒙古王公凌升之子订婚,后来关东军砍了凌升的头,又逼着溥仪退掉四妹的这门亲事。过了一段时间让她给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赵国圻续弦。结婚那天,她穿着新式结婚礼服,但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是我从他们结婚的纪录片上亲眼看到的。后来我才知道,四妹不高兴,不仅是因为结婚做续弦,还因为溥仪对她们姐妹不公平:姐姐们出嫁时,哥哥赏赐“陪送”很丰富,到她结婚陪嫁物品就不多了。我入宫后四妹家在外地,只在年节之际才回来请安。
  
  溥仪的五妹就是五格格韫馨,她也是在伪满期间由溥仪做主嫁给了遗老万绳栻的儿子万嘉熙的。五妹性格内向,能吃苦,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从她身上一点儿看不出有贵族小姐的习气。溥仪颇疼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加之她丈夫万嘉熙很会讨皇上的喜欢,这夫妇俩就常来宫中陪伴皇兄。
  
  溥杰和他的妻子嵯峨浩那时住在西万寿大街,溥杰隔一两天就被召进宫来陪餐或闲聊,浩二奶奶不常来,但隔一个时期或逢年过节也一定来的,每次来我们见见面,一块儿吃顿饭。
  
  [西万寿大街:今为长春西民主大街。]
  
  据我所知,除溥仪的弟妹,可随时入宫的还有天津张园主人、前清驻武昌第八镇统制张彪的儿子张挺,以及其他几个遗老遗少。
  
  我当时被笼在同德殿的东南角上,对伪宫内的事情知道得很少,因为溥仪不愿让我知道宫里那些丑恶而黑暗的东西,更不许我接触男人。但我天天和许多女眷闲聊,溥仪高兴了也讲出几句,所以能了解个大概轮廓。这里确实被人堂皇地称之为“宫殿”,可实际上并没有欢乐和幸福,溥仪的上头和下头,连同他的左边和右边,构成了一个恐怖的小世界。在这儿,人人提心吊胆、互相设防。尽管多加小心,也是不行啊,因为“天颜”也有人管着,也憋着气哪!他喜怒无常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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