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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生命似火》7:星月满天

徐景贤

  星月满天
  
  吃过晚饭,生产队长瞿林生蹙起眉头,把碗一丢,象是跟谁在生气。在昏黄的火油灯下,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的皱纹加多加深了,和他四十来岁的年龄比较起来,显得格外地不相称。
  瞿林生望着他女人端来的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想起白天田里的一场争吵,心里又火冒起来,他把草鞋一脱,提了一双布鞋,肩膀上搭了一块脚布,赤着脚趴嗒趴嗒地朝外走去。在黑糊糊的田野上,他恼怒地叽咕着:“……我是‘近视眼’?哼……”一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副队长陶耿海的微微涨红了的脸庞。
  瞿林生和比他年轻十岁的陶耿海,都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是生长队的好当家人。社员们称赞他们是:“大公无私,立得正,坐得稳,响当当的两个共产党员。”就凭这,他们赢得社员们心齐,使得队里连续超产。但是,今天上午正队长和副队长居然会发生这样大的争吵,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其实,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从种早稻的时候开始的。今年一开春,从县里农业中学调回一批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姑娘,加强农业战线。两个队长心里都很欢喜。林生想:队里正缺少强劳动力,这下子挑担不愁没人了。耿海想:贫农队伍总算出了几个有文化、摇笔头的人,要好好培养他们。耿海年纪轻,队里就把这些青年交给他管。
  一开头,林生总是把技术性强的农活派给老农和熟手去做,把重工活留给耿海,让青年出马。耿海都照办了。种早稻开始以后,这批青年再三要求学着干点技术性强的农活,林生怕误了农时,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态度,耿海却带了青年干开了,又是犁田,又是撒谷种,干得挺热闹。事后林生知道了,嘴里不说,心里已有几分恼怒。
  今天上午,矛盾终于揭开了。几个老农在做稻田小岸,预备灌水插秧,耿海又把几个青年小伙子派了去跟着学。偏巧林生走过,特意弯进去看看,头两个青年做得倒也齐崭,检查到第三个胖圆脸的青年,只见他的那条小岸做得凹七凹八,毛里毛糙,经不住人一踩,塌了下去;林生没有提防,乘势滑了一跤,脚上和裤管上涂满了烂泥。他正待发作,耿海跑来一把挽起了他,一边还笑着对愣在一旁的圆脸孔的青年喊道:“勿碍,勿碍,‘小弥陀’!用点心思,象象样样做一条。”说罢,他又蹲在一旁,叙述起下一步的计划来:“林生哥,我想办一个插秧训练班……”
  “好了,好了,省省吧,不要再糟蹋劳动力了!”林生听他叫那个“小弥陀”再做,已经火冒,现在又听说要办什么插秧训练班,更加耐不住了。
  “我想,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勿碍……”
  “你就是勿碍,勿碍,一百个勿碍!我问你,农忙时期,这样乱弄下去,耽误了生产,影响了社员收入,你担当得起吗?”
  “这怎么能说是乱弄呢?只要好好安排,是不会影响生产的;就算稍微有些影响,也是为了长远着想,我们的眼光不能太近视。”
  “啥?我是‘近视眼’?我瞿林生为队里的事情牵肠挂肚,想不到你们封了这样一个‘好名声’,嘿,你……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队长没有?”
  “咦,你怎么扯到这个上头去了?”
  “你们欢喜自作主张,你们来当家好了,啥人想做队长,我情愿奉送!”
  这时,副队长陶耿海的微微涨红的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把毛巾往颈项里一甩,两只大眼睛盯住林生,一字一句地说:“林生同志,在田里说这种话,象啥样子,有意见晚上到大队党支部委员会上提!”
  林生继续嚷着:“晚上提就晚上提!我要对小队的生产负责,我要对四十多户社员的生活负责!我……”
  说到这里,在旁边围着的几个老农和青年连说带劝地把两个队长拖开了。
  直到现在,林生沿着轮廓模糊地小路向风溪河边走去的时候,还在愤愤不平呢。
  他拐过簌簌作响的竹林,面前横卧着便是宽阔的风溪河了。林生把干净的布鞋放在水桥头,从石板上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最后坐了下来,卷起裤管,把两条腿轻轻地插进水里。多么清凉地河水啊!瞿林生重重地舒了几口气,感到塞满了闷气和烦恼的胸膛轻松些了。他开始思忖:在白天的一场争吵里,自己是不是也有些过失?
  “快!快拉!”忽然,在黑黝黝的竹林的背后,在风溪河的拐角处,响起了一条清脆的嗓子,打断了林生的深思。
  “哎呀,又给它逃走了,多大的一条鳗鱼!”清脆的嗓子惋惜着。
  “唉,就怪我拉得太慢!副业生产也不简单啊!”这是另一条浑厚的嗓子。
  瞿林生侧过头来去仔细听了一下。哦,原来又是两个小青年趁着夜黑钓鳗鱼哩。他听得出,喉咙清脆的那个叫锡宝,林生的远房侄子,农业中学的优秀生,共青团员;嗓音浑厚的那一个,便是今天白天做坏了稻田小岸的、外号叫“小弥陀”的圆脸青年。
  “晚上钓鳗,白天还有啥精神搞生产,还要吵吵嚷嚷学技术,小青年,真是瞎胡调!”瞿林生对这几个青年越发地不满意起来。
  可是,那两个青年却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他们继续议论起来:
  “你老是这样木手木脚,”脆喉咙的锡宝批评他的同伙,“逃掉条把鳗鱼是小事,今天下午做坏一条小岸,惹得两个队长那么不开心,还不接受教训!”
  “这……这怎么能怪我!”“小弥陀”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脑子笨点,手脚慢点,不过也不是啥也做不会的“呆木头”呀!起先我还不敢做,耿海队长再三鼓励我:‘小弥陀,勿碍,勿碍,胆子放大点,一趟生,二趟熟。’你听听,他说得这样恳切,我还会不卖力吗?”
  “你做出来的生活哪能这样坍台?”
  “唉,坏就坏在拜了一个倒霉的师傅。我跟了仇和尚学,谁晓得这个老头子‘三棒头打不出一个闷屁’,他自己只顾闷了头做,把我丢在一边,我当然做不好。后来我听人说,他一怕教徒弟耽搁工夫,减少工分收入;二怕技术被别人偷去。你看这算不算‘老保守’?”
  “我看呀,你先要检查检查对师傅的态度。……不过,工分问题倒是一个实际问题,明天要耿海队长找林生伯商量商量,能不能补贴一点。”
  “你休想!林生伯连我们学技术都不赞成,还想要他贴工分,这不是挖他的肉?”
  “他呀,他倒不是反对我们学技术,只是耿海队长看得更远些。我们一回来,耿海队长就拉着我的手说:‘锡宝啊,你们是第二代农民。’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技术生活一样都不会,这算什么第二代?地主的儿子阿三,解放以后没有出去读书,落谷呀,插秧呀,倒学了几手!你想想,我们要不要争口气!”
  “这个阿三,前天还在田里讲刻毒话,他说:‘贫农贫农,不贫不农!’给我们训了一顿。”
  瞿林生听了这番话,仿佛给人从头浇了一桶冷水,浑身震颤了一下。特别是地主儿子的那一句刻毒话,这个贫农出身的生产队长刺醒了:“为什么我就没有看到这个问题呢?……不,现在还来得及,一定要培养我们自己的第二代,一定要争口气!”林生想到这里,脸上一阵阵发热:“耿海呀耿海,是我错怪你了。……”
  瞿林生迅速地擦干了脚,穿上干净的布鞋,悄悄地走了。他不想叫青年人发现他听到了他们讲的话。
  他走出竹林,猛一抬头,只见满天星斗,半个月亮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爬上来了。他想:“明天又是一个好天,麦子快熟了,该准备插早稻秧了,等一等和耿海商量一下,快点把插秧训练班办起来,把工分补贴问题解决掉。……至于青年人向老农学技术,可以发动订师徒合同,我自己也带一个徒弟,”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忽然疼爱起这些青年人来,“……带谁呢?锡宝么,人倒是很聪明,不过跟我是叔侄关系,不妥当;对,就带‘小弥陀’!反正不是块‘呆木头’……”想到这里,他暗暗地发笑了。
  踏着象水银一样泻在地上的月光,林生队长脚步轻快地向生产大队办公室走去。
  
  
  一九六一年六月
  
原文 发表于1965年,散文集《生命似火》作家出版社,发行量35000册  浏览: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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