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妈妈的病床边，拉着妈妈的手，急促地叫着“妈妈 妈妈”妈妈完全没有反应，眼睛闭着，面容则同我两个半月前离去时完全一样，只是象在熟睡中。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妈妈离我这么近，又象是那么远。 　　三天前，当我从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并被告知妈妈突发脑溢血，病情极为危重，正在抢救时，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完全空白了，以至於分辨不出是谁打的电话，她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事后才知是林华从南京打来的}经过两天多的奔波我赶了回来。在从上海到西安的飞机上，回忆妈妈的音容笑貌，想到这次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妈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掉下来，以至邻座的旅客都看着我可能猜想这个大男人怎么了，我任凭泪水挥洒，胸口则是一阵阵发紧。 　　妈妈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启蒙老师，从我两岁起就坚持用她几十年生活中证明是对的人生哲理教育我。我最早能背的是“吾日三省吾身。。。。。。”，“融四岁能让梨。。。。。。”她反复给我解释那些先哲们凝练语言和故事的寓意，使我懂得做人要多想别人，想到长辈和兄弟姐妹，想到朋友；不断反省自己，不断学习和进取。妈妈是学师范的出身，只是在同父亲结婚后才结束了她的教学生涯到医院去工作的。她的耐心和循循善诱，她的生动，丰富，鲜活，寓意深刻的语言讲述典故和故事，使我幼小的心灵感受到生命和学习的愉悦，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的为人为学的态度。 　　从上小学起妈妈就教育我要与同学友好相处，不要嘲笑或看不起学习不好的同学，要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千万不要恶语伤人,“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恶语伤人夏日寒”。不要嘲笑别人的生理缺陷和出身，因为那是不可改变的，只有品格低下的人才会那样做。她还多次谈到别人用语言伤害到她时她的内心的感受。妈妈反复告诫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妈妈多次讲述的一个故事是：一个小孩子偷了别人一点东西，他母亲不但不批评教育反夸他能干，结果他越偷越大，越偷越多，以至后来成为江洋大盗。在他被捕处死前，他对前来看他的母亲说：“妈妈，让我临死前再吃一次你的奶吧”。当他年迈的母亲将奶头放到他嘴里时他一口咬下母亲的乳头并声泪俱下地说“妈妈，都是你害了我，要是在我第一次只偷了一点东西时你就教育我制止我，我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我想妈妈讲这个故事除了教育我们外也是时时告诫自己，在对子女的教育上，要有原则，不能溺爱和迁就，否则就是害了孩子。妈妈对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讲的最多的就是她年青时日本鬼子对中国的侵略，对她的家乡老百姓的蹂躏。妈妈能唱好多抗战歌曲，从小我们就对“报童歌”，“黄河大合唱”耳熟能详。她还给我们讲为了推动国民党政府开展抗战，她和其它同学去开封火车站卧轨请愿。大家眼里胆小怕事，和顺温柔，处世小心翼翼的妈妈，也曾有过热血沸腾的青年时代。妈妈是个极富正义感，嫉恶如仇的人，也是最有同情心的人。60 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我刚上初中 ，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瘦骨嶙峋，上身赤裸的男子倒卧在路旁。回家在饭桌上跟爸爸妈妈说起这事，妈妈马上说”他一定是饿昏了，快去送两个馒头给他！“虽然那时家里粮食也是不够吃，妈妈为我们几个小孩子 和应付家里络绎不断的亲友 ，不敢吃饱，极为瘦弱，但妈妈同情弱者的天性和救人于危难的果断坚决让我立刻放下饭碗，给那个素不相识的人送去救命的馒头，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永不褪色。 在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不少同学和老师因为我的父母在医院工作而找我，为他们挂号，找医生或住院，我那时也不够懂事，也不推脱，就去找妈妈，妈妈从无烦言，亲自去排队，挂号，帮助联系住院。一位高中同学曾对我说：“张毓京,你这麽帮助别人，却从来不让他们为你作点什麽，真不简单”其实真正不简单是妈妈。 六十年代和现在不同，现在很多人为别人作点什么事，都想著能得到些什麽。但即令是在那个年代，。像妈妈那样不厌其烦，不辞辛劳，完全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急人之所急的人也是少而又少。妈妈过世后五舅在给爸爸的信中到妈妈时，说她是“只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只讲付出，不图回报的人。”这话说的太贴切了。两年前回国见到一位高中时的同学，她反复感谢三 四十年前妈妈为其父母看病而奔忙，让他终身难忘，这事我早就淡忘了，但我相信这是妈妈一生中数不清的善行之一。 　　妈妈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大户人家，又是独生女，从小被外祖父视为掌上明珠，过着优裕的生活。但从我记事，家里的生活就很拮据，主要是爸爸的经济负担重，要负担他的弟弟妹妹的上学之需，亲戚朋友，甚至是出了五服，只是姓张的乡亲会突然出现在家里，有的一住几个月，妈妈为了安排全家的生活，照顾好形形色色，来自四面八方的亲友，客人，让所有的来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她费尽心血，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和休息。妈妈对自己兄弟和侄子侄女[舅舅们的孩子]也极为关爱，对他[她]们的教育，生活，医疗，甚至婚姻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好多年来，她在我记忆中一直是瘦弱和营养不良，同时她又殚精竭虑地想办法让我们几个孩子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上小学二 三年级时我迷上了打乒乓球，那时我们用的都是光木板球拍，顶好的胶皮乒乓球拍，我知道家里困难，从来都未跟妈妈提出买一个好一点的拍子。记得一个星期天下午妈妈，上街回来，拿着一个当时最时兴的兰色海绵乒乓球拍，我怎么都不敢相信那是给我的，它要六块钱呐，这在当时是个很大很大的数字，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看到妈妈清癯的脸上由于我的惊喜而露出的微笑，我知道这是妈妈节衣缩食给我买的。两年后当我拿着这个球拍代表小学校在新城区小学生乒乓球比赛打进前四名，拿到一大堆奖品回到家时，才觉得妈妈为我的付出有了回报。当然我应该感谢妈妈的不只是她给我买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她的身教。从她的身上我看到和学到一种坚韧，吃苦耐劳精神和忘我利他的高贵品格。没有她的无私奉献，父亲不可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投身工作。这个有那么庞杂的亲朋关系的大家庭能基本上顺遂度过相当长的一段困难时期，包括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妈妈是我们这个家真正的后盾和推手。 　　妈妈最常讲的话是“朋友多，快乐多。”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常思“为朋友谋而不忠呼？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据妈妈和其它亲友说，外祖父生前就好结交朋友，乐善好施，妈妈肯定是遗传了外祖父的这个优点。她对朋友，同学，同事都以诚相待，乐于助人，讲信义，重然诺。对别人的事，不论大小，时时挂在心上，尽力去办。她从小就教育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人托的事，一定要用心去办 ，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尽全力办，不要辜负了他人的信任和委托。” 妈妈的一生有好多好多朋友，有大朋友，也有小朋友，妈妈爱小孩是出名的，不只爱自己家的，任何一个孩子她看见都要亲亲抱抱说上几句。爸爸总说，只要在路上看到小孩妈妈就走不动路了。她不但对自己的朋友好，对父亲的朋友好，对我们的朋友好，甚至对孙女的朋友也特别好。她把友情看的很高很重，她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质生活要重要得多，她始终认为精神生活充实，不说假话，不做对不起或亏待别人的事是人一生是否幸福的基本条件。有一次当她得知我无意中伤害了一位女同学时，她对我进行了极为严厉的批评和斥责[这在我一生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多次教育我们要尊重长者和女性，她认为对女性任何有意，无意的伤害都是不能原谅的。要设身处地地为她们想，要关心她们，照顾她们，体贴她们，帮助她们度过各种困难。记得妈妈经常讲的一件事，一次她下班经过服务社想买一件东西但钱不够了就临时向一位同事借了数量并不算多的钱，但事后忘了，在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才突然想起来，感到十分内疚，她以此事告诫我们借别人的东西{包括钱}要及时归还，否则可能因这样的小事造成朋友，同事之间的误解，伤害了感情和友谊，友谊是很珍贵，也是很脆弱的，而反过来则应大度一些，可能别人是真正的遗忘了并非是想占点小便宜。严以责己,宽以待人，这是作人的一条重要原则。 　　六九年四医大搬到重庆去了，行前我们到学校对面百货大楼二楼照相馆照了几张像，，当时我在农村插队，妈妈爸爸离开西安后，我利用回西安办事的机会去取照片，一位中年女服务员看见我拿到的照片后，指著妈妈的像说“这位女当兵的可善良啦！”她完全是自言自语，并未特别询问我同照片上人的关系，我想妈妈经常到那去，可能同她打过不少次交道，所以有这样的印象。这几十年我不知 多少次听到别人说：“张妈最慈祥了！张妈妈最温和啦！”“张妈妈脾气最好啦！”“这个老太太最善良啦！”妈妈从不疾言历色，任何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印象和感触。她的慈祥，温和，善良是骨子里的，正如一位作家写的：善良是一种智慧，一种远见，一种自信，是一种精神力量，是一种精神上的平安，是一种以逸待劳的沉稳，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快乐，是一种乐观。“它属于更文明，更高尚，更发展得良好的人。”妈妈的善良来自于爱，对家庭的爱，对亲友的爱，对真，善，美的爱，对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的爱。在经过了几十年斗争哲学的教育和熏陶，温良恭俭让被批判了，善斗的，凶恶的人人往往可以得势得逞，能争便争，得到一点算一点是许多人的人生信条。象妈妈这样保持善良本能和传统风范则更显得弥足珍贵。 　　妈妈的一生并不波澜壮阔，她不是时代的弄潮儿，没有显赫的历史和功绩，也没有什么著述。她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她在学校和医院两个不同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尽职尽则，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大半辈子，加班加点从无怨言，敬业勤勉有口皆碑。她的爱心不知给多少人带去温暖和帮助，她的人格魅力不知影响和倾倒了周围多少人，她为我们这个家和亲友们献出了所以的心力。妈妈受中华传统文化，道德影响极深，她的一生充分展示了中国几千年传统的美德，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旧德的精彩”。 　　人世间只有一部书，一篇文章是永远写不完的书，那就是母亲。 　　在我到后的二十一天里，我天天待在抢救室内外，从清晨到深夜，我希望能感动上苍，祈祷着那一天妈妈会突然睁开双眼，看着我说“毓京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好象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妈妈没能醒过来，她五月一日离开了我们。这真是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时刻，是痛彻心扉的丧亲之痛。丧母之痛。老舍先生说过：“失去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将是永怀深深的风木之悲的人。五十六年前连系母子的那根脐带虽一刀剪断了，但精神和心灵的脐带则永远相连，我知道妈妈在天堂里注视着我，审视着我的一言一行，我会尽力照顾好爸爸和妹妹，弟弟，我会把女儿培养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有爱心的人的。 　　我珍惜，留恋，回味那段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朴实无华又温馨隽永如，同一部反复播放，永看不厌的黑白老电影。我期盼，若干年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同妈妈能再续母子缘，我将伺候妈妈，陪伴妈妈，聆听妈妈的教诲，永远，永远。 　　 　　 　　 　　毓京 　　2003．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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