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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心唯赤誠,人世常留遺惠在;
出筆多高致,一生半累煙雲中! 這是一九六五年陸小曼女士去世時,由我所撰、由樂亶兄寫的輓聯,也是當時靈堂中懸掛的唯一的輓聯。因為那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驚弓之鳥的文人尤其敏感,覺出氣氛不對,不知未來會有什麼新花頭,誰也不想落下額外的文字冤孽,多添麻煩。我也抱相似的心理,但悼念陸小曼的悲愴之情難已,激動之餘,也就顧不得許多,寫下了這副輓聯。 凡是認識陸小曼的人,幾乎異口同聲稱讚她宅心忠厚、待朋友熱情、講究義氣。甚至有人作出這樣的評論:「男人中有梅蘭芳,女人中有陸小曼,都是人緣極好,只要見過其面的人,無不被其真誠相待所感動。」她絕不虛情假義敷衍他人,而是出於一片赤子之心。 說來也怪,我結識陸小曼是武術場上。我在十二歲時拜陳巨來為師,學習篆刻,陳與陸交情極深,我那時就經常聽陳談陸小曼如何如何,而我當時剛進聖芳濟中學讀書,學校與陸家同在「福煦坊」內,我每天兩過其門,但從來無緣識荊;那是四十年代初的事。直到十多年後,在一九五五年,我投拜樂幻智老師之門學太極拳,陸小曼也經常到樂家來,我才初見其人。其時陸已戒掉鴉片嗜好,但百病叢生,尤其是肺氣腫使她極苦,一咳即不能休止,直咳得汗濕重衾,必須靠「柯待因」止咳;她簡直把「柯待因」當作止咳糖了。一則因為醫生不肯多給她「柯待因」,每次都要託人情、講好話才弄到少許,很傷腦筋,二則因為這類藥品多吃之後越來越不靈驗,所以她無可奈何,只能找樂老師求治。樂己師真是手到病除,無論她咳得怎樣厲害,樂老師置手其後背肺部,頓時止咳,片刻之後,鮮龍活跳,談笑風生,屢試不爽,所以陸對樂可稱是五體投地。然而,樂一再告陸:「不能光靠我給你治,你應該自強,我教你幾個姿勢,你堅持練習,就不會再犯病了。」陸對此總是無法做到,寧可犯了病找上門求治,反正一治就好,而樂對陸也有求必應。樂己師於一九六0年逝世,陸哀傷萬分,陸親口對我說,幾十年的經歷已使她心如木石,早就沒有淚水了,甚至翁瑞午逝世時她也未痛哭流涕,可是當她聽我報告樂老師噩耗時,卻止不住熱淚滿腮。她不僅佩服樂的功夫,尤其對樂的出處為人,更是讚不絕口。 我與陸小曼初次見面後,立刻開始密切過從。她當時雖已進了文史館和中國畫院,每月有津貼,但因醫藥費用支出很,像「柯待因」之類都需自掏腰包,再加上她素來手面很大,所以經常捉襟見肘,亟需另闢財源,唯一可能就是譯書,憑她的名氣,出版社是肯簽訂約稿合同並且預付部份稿費的,但無論如何你總要交出東西來才行呀,出版社總不能白送你錢。而她一則已數十年不碰不文,二則體力到了坐都坐不動的程度,如何伏案翻譯?恰巧這時我還乳臭未乾、初出茅廬,有力量動筆,但無名小卒拿不到約稿合同,於是兩廂情願合作起來。由她出面向出版社認取選題,由我執筆。我們以合作名義,翻譯了泰戈爾短篇小說集以及艾米麗.勃朗苔的自傳體小說「艾格妮絲.格雷」,還以合作名義編寫了通俗故事「西門豹治河」,只有這後一種通俗小冊子還來得及出版,其它翻譯小說,譯成交稿之後,來不及等到發排,「反右」運動開始了,我有幸戴上「右派分子」桂冠,前約選題自作罷論。 雖然停止了翻譯,雖然陸小曼被劃為「好人」,而我屬於「壞人」,但陸小曼卻不懂------或者可以說她不屑講究------「劃清界限」那一套,繼續與我來往,逢年過節,以及平時燒個什麼好菜,總不會忘了叫我去吃。我妻琴也常到她家,她很喜歡琴,認為她善良老實。有一次,琴奉派下鄉短期勞動,行前隔夜,很晚了,陸還叫人送一瓶她家燒製的炒醬到我家來,說這是琴愛吃的,要琴帶到鄉下去。慚愧的是我倒不知琴有此口味,而陸卻如此關心,即此小事可見其對人的體貼。陸逝世後,琴對她哀思不已。陸的骨灰一直未安葬,「暫」寄某處,不久就文化大革命了,被林彪、「四人幫」操縱的造反派和紅衛兵能把一切都顛倒過來,活人被「踹上一腳,永世不得翻身」,而死人枯骨倒反而一個個從泥土裡獲得翻身、喜慶解放;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更沒人會想到把陸的骨灰入土為安了,何況她又無子媳親人。據我所知,沒有什麼人到她那骨灰盒寄存處去憑弔過,只有那位長期住在她家的吳錦(大家稱為「阿錦阿姨」)曾來約琴同去。 陸小曼把我當作自己子弟看待,從處事為人直至家庭關係,她無不諄諄教誨,有規勸,有訓斥。那時我與琴經常爭吵,琴往往告狀到她家,陸小曼就有這本領把我說服或者罵服。但平心而論,她雖然指責我較多,卻並不一味袒護琴,而是善於引導。總是使雙方有台階可下,恢復和好。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看陸比清官還要靈。不僅對我夫婦如此,對樂老師的次子樂亶,在五十年代末特意從西安辭職回滬,專心繼承拳藝,確也克紹箕裘,不唯具有一身超群功夫,而且深明哲理,更兼通達人情世故,所以陸對其極為賞識。亶兄因專志於學,學拳、學書、學畫、學儒釋經典,自於閨房之情有所疏怠,其妻對之甚不滿,時生齟齬,也常賴陸勸解。我們對這兩對夫妻,總計消耗了她多少口舌精力,實在無法算清了。但她為了促使反目的夫妻和好,真是不辭勞,不怕煩,一片真心誠意,即使後來病重之際,她還常以我們的家庭關係掛心,至今念及,猶深感動。 我和樂亶就是陸氏晚年家中最經常在座的兩個人。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食物供應緊張,她特別心疼我們,總說:「練功夫的人,沒有足夠東西吃,怎麼行?」那時,她作為民主人士,每月有若干張文化俱樂部的就餐券。具體有多少張,我記不清了,反正有限得很,但她每到文化俱樂部去,幾乎總是把我和樂亶帶去同吃。她逝世前一兩年,成年累月住在華東醫院或第一人民醫院,我和樂亶每星期日下午必去醫院探望她,陪伴整個半天。這是她最高興的時刻。每逢星期日,她必讓阿錦阿姨準備好點心,供我們去時大嚼。病人倒反請探病者吃東西,這大概也是世上少有的事吧? 今天說來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陸小曼除了難得握管繪畫外,懶於動筆寫任何東西。一方面出於懶,一方面出於對我的信任,於是什麼東西都叫我代筆。對出版社的信件聯繫固然不在話下,總是我當仁不讓了,連她的私人信札居然也要我代筆。尤有甚者,當時農工民主黨要吸收她入黨,成為民主人士,她倒並不拒絕,但懶於寫入黨報告------自傳。不寫又不行,人家催了多次,於是她就叫我代寫。最妙的是,反右運動之後有過一個全體知識分子「向黨交心」運動。「交心」也者,實際上就是一種變相的自我檢查、坦白交代。這交心檢查,她也叫我服其勞。以上所說的這些代筆,都不是什麼她口述、我聽寫,而只是她約略講一講宗旨、大意,由我自己去洋洋洒洒做文章。我還記得那份「交心檢查」,她更是連宗旨、大意也懶得說了,就由我代她「交思想」、「挖根源」、「訂出努力方向」,寫完後,她過過目,點點頭,就繳上去了。就這樣,我這新加冠的右派分子,替新入黨的民主人士包辨一切自傳與檢查,居然篇篇通過,毫無問題。至今思之,不覺啞然,又覺淒然! 上述種種事例的本身也有力證明了一點,那就是陸小曼不因我戴上「右派分子」帽子而絲毫岐視、疏遠我,相反更為密切了。但她為了我的家屬著想,總是三天兩頭、苦口婆心提醒我、勸告我的,要我「放乖」些,爭取早點摘掉帽子。偏偏我這個人就是「乖」不起來。從一九六八年開始,每年十月前後總有一批右派被宣佈摘帽,我每次挨不上。使我難忘的是,每次她聽我回答說「這次又沒挨上」時,她的失望、沉重之情超過了我本人。 別看她如此重情,可是在「理」上卻很不馬虎的,最使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在我跟陳巨來師的關係上所持的態度,充分顯出她的氣度恢閎和公正耿直。前已言之,我幼時即從陳巨來學篆刻,也有多年往還了,反右時,我被封「右派」,陳則加冠「壞分子」押送「勞動教養」。陳一口咬定他之受害是由於我的「檢舉揭發」,自稱是因他揭發了我,我再報復他,如此云云。我當時很感委屈,因為我始終認為右派是「陽攻」,所謂的「反黨言行」,全是紙面上或桌面上公開發表的文字或講話,根本不靠別人「揭發」,陳或任可人都無從以「揭發」來加害於我,任何人對我揭發批判,我都滿不在乎,在我看來,批者與被批者都是在演戲而已,何「報復」之有?至於陳本人罹禍,他是出名的「口沒遮攔」,到處率直地放言無忌,何待我之「揭發」而後受害?他對我所講的一切,也許除了有關篆刻者未必逢人便談外,其餘議論時事、臧否人物的言語,無不隨時隨地在其它場合宣洩無遺,盡人皆知,並非我一個人獨得之秘。然而,正由於我們關係密切,運動中又同為對象,按照當時社會慣例,必須「劃清界線」才能過關。怎麼「劃清界線」呢?就是「坦白交代」我對他講過什麼「黑話」,他對我講過什麼「黑話」,然後再講自己現在怎樣認識。 這是檢討八股,不僅對於運動對象非如此不可,即使陸小曼並非運動對象,由於我跟她關係密切,也非要有所交代不可。再加上我當時只是青年,在「挖思想根源」時必須聯繫社會關係,於是要把讀書的學校------聖芳濟中學和聖約翰大學,都是洋人辦的教會學校-----把自己最親愛敬重的祖父、外公、父親、母親以及師長﹙陸小曼、陳巨來都在其內﹚給予我的思想影響「交代批判」一通,以示自己「與舊思想徹底決裂」,如此而已。陸小曼聽到了陳巨來受我害的說法,曾嚴詞責問過我,我就把上述實情告訴她,不僅如此,我還把所寫的「交代」的底稿一古腦兒全給她看。她看了之後表示一定程度的諒解,對我說:「巨來說你害他,我現在知道他誤解了,我相信你沒有害他之心,也沒有害他的舉動。不過,你批了他,這是事實。你也批了我,我的的確確不介意,正由於我對你批我毫不介意,所以我現在才這樣站在客觀立場對你直言相告,我是老實不客氣要責備你的。你把祖宗三代、父母尊長全罵到了,我很不贊成。要是我做你,我肯把自己隨便怎樣罵法都行,要我罵尊長,殺了我也不行。」她對我的指責是義正辭嚴的,對此,我極為難過,我至今痛恨自己當初不爭氣,沒有骨氣!這是我终身憾事,也是我終身記住她的地方。 由於她不把我看作外人,又由於要我代筆,所以我曾聽她講述過不少往事。她幼時就讀北京最貴族化的洋學堂,名叫「聖心」(Sacred Heart),因此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和英語,後來參加社會交際,風頭奪人。她平生最引以為得意、到老猶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就是當年法國的霞飛將軍到中國時由她担任翻譯和接待。有一次閱兵,那班軍閥根本不懂操練,閱兵式糟不可言,洋相大出,霞飛奚落說:「你們中國練兵方法大概與世界各國都不相同吧!」陸小曼當即回答道:「沒什麼不同。全因為你是當今世界上有名的英雄,大家見到你不由得激動,所以動作無法整齊。」霞飛誇獎她說:「你真聰明,真會講話。」 最近香港出版的彥火所著「當代中國作家風貌」一書提到陸小曼時,說徐志摩與陸小曼結婚後「陸小曼在社交場合很活躍,一度有緋聞,使徐志摩苦惱不堪!」我認為這是傳聞失實的。陸之為人,重情則有之,但在男女關係上是抱著舊觀念的。 有一件她親口告訴琴的「秘密」,今天為了證明陸絕非生性浪漫、喜愛風流的人,不妨把它公開。她初嫁王賡,雖出於父母之命,但並非違背己意的婚姻,王賡當時新從美國西點軍校畢業回國,他是兩所大學畢業之後才考進西點的,因此並不純為赳赳武夫,也很有文藝修養,更兼在那軍閥混戰的年代,憑著西點軍校出身的資歷,足保前途無量,所以陸原不以此為怨偶,後來破裂的原因,正是由於王賡體力過人,可以整夜貪歡,而陸覺得無法適應,遂告仳離。她與徐志摩相愛之後,矢志終老,絕無他意。所以彥火所記之「緋聞」云云,雖然講的是我尚未到此世界上來的年代,但我根據後來對陸的了解,及她所自述,可知其必無此事。 然而彥火聽到這種傳聞,我覺得毫不奇怪,因為外面這類想當然的說法多得很,我如與彥火易地而處,也會信以為真的,這並不算離譜,過去倒真有完全離譜的傳說呢。曾記得文化大革命前,各地的文史館都出版一種名為「文史資料選輯」的「內部刊物」,在中央文史館所出版的「文史資料選輯」的第二十九輯刊登過一篇軍統高級人員沈醉的「我所知道的戴笠」,裡面竟也會提到陸小曼,說她是舞女。我讀後就拿去給陸小曼看,她大為惱火,叫我立刻代撰一文,把沈醉駁斥一頓,該文刊登在其後的一輯「文史資料選輯」上。 至於在陸小曼與徐志摩的戀愛過程中,有一件遺聞倒是不妨在此提一筆,但我首先要聲明,這條遺聞並非直接得自陸小曼本人,而是聽翁瑞午講的,其詳實性我就不敢保證了。據翁說,先是胡適之對陸小曼很有好感,但懾於髮妻,不敢有所作為,故一力慫恿好友徐志摩追求之,使陸成為好友之妻,便可以時時盤桓相叙,翁瑞午言之鑿鑿,說是徐志摩親口對他如此講的,我仍不敢信其必有。要不是翁告訴我此事時陸本人也在座,我是根本不會把此事附記於此的。即使這樣,我也還要申明,當時在座不加承認也不加否認,並不等於默認。這是因為翁為人健談而善於信口開河,其言亦莊亦諧、有真有假,陸常當作笑話來聽。例如他曾當著陸的面,對我說:「儂曉得哦?小曼可以稱為海陸空大元帥。因為:王賡是陸軍,阿拉是海軍少將,徐志摩是飛機上跌下來的,搭著一個『空』字。」說罷哈哈大笑,陸也聽之任之。所以我實在吃不準翁所講的上述遺聞可靠性有多大,只能聊存一說而已。 翁瑞午原是著名推拿醫生王松山的學生,陸小曼有時昏厥,經翁一推便能甦醒,所以徐志摩與翁瑞午成為好友,過從頗密。翁氏內心如何,我不得而知,陸則曾經懇切告訴我,她與翁最初絕無苟且瓜葛,後來徐志摩墜機死,陸傷心至極,身體大壞,儘管確有許多追求者,也有許多人勸她改嫁,她都不願,就因她始終深愛徐志摩。但是由於舊病更甚,翁醫治更頻,他又作為老友勸慰,在她家(一直仍稱「徐公館」)久住不歸,年長月久,遂委身焉。但陸小曼自動向他約法三章,不許翁拋棄髮妻,她也不願和翁瑞午名正言順結婚,寧願永遠保持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因為一則她始終不能忘情徐志摩,二則翁之髮妻是老式女子,離異後必無出路。在這一點上其實也可見出陸小曼的忠厚之處。陸口口聲聲說,跟翁並無愛情,只有感情,這話也許是真的。然而即使對待感情,她也是認真而堅強的,決不三心兩意。當時許多朋友不贊成她與翁的這種關係,任憑怎樣勸說,她都不為所動,甚至胡適之作為朋友提出,如果她不終止與翁的關係,就要與她絕交;結果她真的聽任胡適之不再往來,雖然她對胡適之始終是很敬重、很佩服的。 從一件事上也可以看出陸小曼確是執著地愛慕徐志摩,那就是她始終珍藏著徐志摩的詩文全集。那是數十年前商務印書館編排的,未及出版,爆發抗日戰爭,原稿及排版皆毀於一場爆炸,幸而陸手裡已拿到一份校樣,於是她把這份校樣視同拱壁。當我與她交往後,承她看得起我,把這份校樣交給我,要我從頭到尾仔細學習,好好研究,順便加以整理,準備一旦有機會出版時就交付排印。這大疊校樣在我家裡放置了許久,可借我個性不近這一路詩文,連誦讀的興趣也沒有,更莫說學習研究了;但鑒於陸小曼對徐志摩是如此愛慕崇拜,又蒙她信任我,寄望於我,我怎好意思直說不喜歡呢?幸而陸是絕頂聰明的人,用不著你講,她也看得出你的心思,所以過了相當時日,正好卞之琳有信給她,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約她編一本「徐志摩詩選」,陸就乘此向我將全集校樣索回,說要交給卞。然而,據我所知,後來這份全集校樣好像並未給卞之琳,因為,又過了很久,曾聽她對我講:「陳從周十分喜歡徐志摩的詩文,所以我把全部校樣委託給他了。」當時我未再多問,所以究竟如何,不知其詳。 「當代中國作家風貌」作者引述卞之琳信件之後,說:「在這裡,我們還知道一個不大為人知的事,沉寂三十年的徐志摩妻子陸小曼,後來一直是在上海文史館工作的。」這裡有一個小小的誤會,陸從來沒有工作過。文史館是一個掛名領取乾薪的機構。陸是怎樣名列文史館的呢?也有一段軼事。翁瑞午原在江南造船廠當會計主任,收入頗豐,所以生活無虞,四十年代結束之後,翁已無職,翁陸兩人全靠變賣舊物為生,相當困苦。陸當然可以賣畫,但也不敷支出,而且缺乏保障。說來也巧,成都杜甫草堂掛著她的一幅畫,有一次陳毅去參觀,看到畫上具名「陸小曼」,就正如彥火今日看到卞之琳的信一樣,詫異「沉寂」多年的陸小曼居然還在,又問知陸就住在上海,而且生活無著,陳毅就說像這樣的人應該予以照顧,於是陸小曼才被安排成為文史館館員。按照當時的年齡來說,陸是那些館員中的「小妹妹」。但不管怎樣,至少每月有幾十塊錢可拿,使她生活有了最低限度的保證,這總是好事。 後來,畫院又把她吸收進去,作為畫師,按例是應到院作畫的,但陸幾乎也是不去的。好在她有「身體不好」的老招牌,再加人緣好,也就沒人跟她計較。她整天斜依床上,百看不厭「紅樓夢」以及還珠樓主的劍俠小說,她倒並非偏愛此二者,實在是家中別無藏書。自從我與她交往後,她交給我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借小說書給她看。因我在出版社工作,向資料室借書很方便,不受什麼限制,所以形成一個「規矩」,每上她家之門,總得帶部書去,無論中國古典小說或外國翻譯小說都行;但有兩種書她叫我不必拿去,一是政治說教的書,一是用簡體字排印的書,前者她不愛看,後者她不認識而又懶得再學。 就這樣,陸小曼晚年過著遠遠談不上富裕但卻足以稱為悠悠的生活。與人來往,但與世隔絕。在那「繃緊了階級鬥爭這根絃」的社會裡,總算沒被碰過一根汗毛,這是很不容易的,足見其為人處事的高明。雖然這最近十多年來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陸小曼幸而死得早,要晚死兩年,………」,這屬於推論性的話,非吾所知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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