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母亲黄玉招， 1930年生，连城县北团镇溪尾村人，外公黄隆贵（1909—1986)、外婆王赛金（1921—2003）是商人，主要是把当地土特产木材、毛边纸、香菇运到福州等地销售，又把大城市的布匹等工业品运回当地批发。虽然一来一去利润丰厚，但交通闭塞，山路岖崎，来回都要走水路，但水路也并不平坦，沿途暗礁险滩密布，光是清流通往永安的九龙江就有九龙十八滩，每一处都是鬼门关，翻船翻排（运载木材的木排）是经常的事。让人胆战心惊。加上民国政府腐败，社会治安混乱，险要隘口之处经常都有土匪出没。要是遇上土匪，不但钱财全空，连人也要重金才能赎回。所以那个时代经商不仅要有胆略，更要靠运气，才能来去平安。外公经商经验丰富，高薪聘请的水运梢公技能精通，水上几乎没出过什么事，偶尔遇上几次土匪，通过关系疏通，不惜钱财消灾，逢凶化吉。总的来说，成功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所以几年下来就积累了不少财富，在当地小有名气。外祖父曾前后结婚过好几次，母亲是外公第一任妻子（战乱中失踪）生的，母亲当时是外公唯一的亲生闺女，从小教文习字，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有佳。 　　父亲名叫陈忠钦，又名陈邦，字寅嘉（1927—1984）。共四兄弟，排行老二。清流县蛟坑村人，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知识渊博，书法也很有名气。中医造诣很深，是个遐迩闻名的郎中，也兼做私熟先生。家中经济来源靠祖上传下来的十几、二十来亩田地，部份顾工（顾1人）耕种，部份出租。祖父从事郎中和教书收入也不高，但祖母勤俭持家，精打细算，一年的收入除了开支外，也略有节余，多年下来，家中逐渐丰满殷实。 　　父亲生于1927年，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当时本地四乡八邻都还没有公办小学，父亲只身一人步行到百里之外的连城读小学，读完四年级后直接跳级读六年级。小学毕业后到宁化读初中，读完初二后，就想去考长汀国立师范，但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能考，后打听到清流有个叫陈邦的初中毕业生，不想继续再读了，就和他商量，用他的名字和毕业证去考长汀师范，结果事如人愿被长汀师范录取了，随后父亲就用陈邦的名字报名读书。1947年父亲长汀师范毕业，被县教育局分配到嵩口小学教书，半年后即被委任为：清流县梦里中心小学校长。1948年清流县修县志时，由于当时有学历的人很少，所以中专、高中以上学历的人都上了县志。不过父亲是以陈邦的名字上县志的。 　　父亲少年得志，风流倜党，风度翩翩，才貌双全，令人羡慕。经朋友介绍，与母亲相识。郎才女貌，相互爱慕，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很快就促成这桩婚事。婚礼办得非常隆重，虽然二地相隔一百多里山路，仍是鼓手、大轿、小轿，送嫁几十人，因为当时社会治安混乱，永安安砂一绅士，还派出民团一个班护嫁，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半夜零点过后就出发，一直到傍晚才到蛟坑。 　　新婚幸福，夫妻恩爱，沉浸在甜蜜之中。不久即喜得爱情之果，母亲己经有孕，1949年7月，喜添男丁（男孩就是我），全家人喜悦异常，共享天伦之乐。可是好景不长，1950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和平解放了清流，并成立了各级政府，进行土地改革运动，我家由于祖父是郎中和教书，家中有顾长工和土地出租，被评为地主成份，家中包括房屋、田山、粮食等所有财产都分给贫下中农。家里人成了专政对象，斗争的靶子。父亲虽然是教书出身，没干过任何对不起人民和社会的事，但也还是被集中到永安县一个劳动教养所里劳动改造（原因是当时政局还不稳定，几个县的够不上判刑的又有文化地主成份青年都集中在这里劳动改造）。祖父除了挨批斗外，还差一点被枪毙。母亲也一下子从凤凰变成了乌鸦，每天被强迫劳动改造，早晚还要向指定的贫农代表汇报，一个从来没干过体力活的富家女子，突然无论刮风下雨都要下地从事重体力劳动，实在是难以适应。又由于家里所有物质都被分掉，己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不但大人吃不饱，连同最小的我也经常饿饭。尤其是镇压反革命运动中，经常都有一些成份不好的人被枪毙，村里己经枪毙了五、六个了。她开始担心丈夫能否平安回来。这时村里有个叫陈林清的老油子，他有个养子叫陈贤生，正好老婆难产死掉。他看到母亲情绪低沉苦闷，便趁机怂恿挑唆：“你要认真考虑自己的后路，地主家庭的成员永远被人压制，抬不起头，生活也是艰难困苦，何时是个头。再说你丈夫在永安劳改，他是村里文化最高的地主，就是不被枪毙，也得判个无期徒刑 ，你就是等他，也是枉费心机白等 。不如趁早离婚，和我儿子结婚，立马就可结束现在的苦难生活”。根据当时的现实情况，母亲觉得他说得有理，便确实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考虑是否离婚的事了。她把是否要离婚一事和我外公、外婆商量，看看我外公、外婆的意见如何？谁知我外公、外婆一听说要离婚之事，就斩钉截铁地反对说：“你千万不能离，你的丈夫是自己选择的如意郎君，人才素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现在人家是落难，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生谁又能无灾无难？你一定不能落井下石，何况你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己暂时失去了父爱，再也不能又失去母爱。你是我唯 一的亲生女儿，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执意要离，你就别来认我们这个父母亲了”。听了外公、外婆一席话，确实犹豫了一阵。但现实的苦难确实太难煎熬，有一次，在打田塝时，由于田堘小，加上无精打采，一不小心，摔到2米多高的烂冻田里，满脸和头发都被烂泥糊住，情不自尽地号淘大哭起来。当满头的烂泥洗干净后，自己边休息，边沉思；这种的苦楚我还能熬多久？又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尽头？陈林清说的话是有道理，我己实在顶不住了，是该要考虑自己的出路问题了。 　　后来母亲又经过几次陈林清的“开导”，终于决定要和我父亲离婚。由陈林清陪着母亲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到达永安劳动教养所找到父亲，由陈林清说明原委，开始父亲觉得很突然，不相信是来离婚的，因为几年来夫妻是非常恩爱的，不会因为遇上点磨难就离婚吧！于是父亲亲自问母亲，是否决意要离婚，母亲含泪点头称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父亲理解母亲的处境，二话不说，当即办了离婚手续。 　　母亲离婚后，就和陈林清的养子陈贤生结婚。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才了解到陈贤生除了成份是贫农的优势外，其他人品性格能力等方面都不如意，与父亲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性情爆躁，是个文盲，而且缺乏生计。母亲到他家不久，就经常受骂挨打，生活状况日益贫困，特别是在大集体和三年困难时期，己贫苦到极点。母亲再婚后，生了二子一女。由于外公、外婆反对母亲与父亲离婚，以致母亲再婚后的三年里都不敢带续夫去见外公、外婆 。 　　1952年镇反运动己基本结束，政局稳定。那些劳动教养人员全部释放回家。母亲想不到才与父亲离婚几个月，父亲就回来了，后悔当初太草率行事了，她亲自到父亲和祖母面前赔礼认错，表示若是父亲能重新接纳她的话，她愿意与陈贤生离婚，再与父亲复婚。父亲拒绝了她的要求，和气地对她说：“若知今日，何必当初”。母亲无言以对，悔之晚矣！父亲于1954年经人介绍，和我现在的继母陈银娥结婚，婚后又生了二男三女。继母到我们家后，父亲于1955年和1970年前后二次蒙冤受屈鎯铛入狱，继母和我们一起饱受磨难，但她没有大难来时各自飞，而是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维持这个家，把子女们拉扯大。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很敬重她。 　　我出生在社会变革的改朝换代之时，不到三岁，家难接二连三；家产分光，生活极端贫困，父亲劳教，母亲离异，从小就不能得到父母的关爱。就在母亲离异不久，跚跚学步的我被一个小青年赶着的大公牛挤入装满水的池塘，小青年自己不去救，也不喊人救，赶着大公牛若无其事一样径直走了。事后有人问他；你的牛把小孩挤下深水池塘，为何不去救，也不喊人救。他竟慢条斯理地说：“地主仔淹死掉就拉倒，救他干屁”！我被挤下池塘时，时近中午，有个帮忙我家插秧的亲戚回家吃中饭时，看到池塘里直冒泡，塘水混浊，看不到东西，出于好奇，下塘去看个究竟，才发现是个沉入水底的小孩，救起来后才知道是我。此时的我己淹淹一息，九死一生。后经立即抢救，虽保住小命一条，可是祸不单行，大难接踵而来。 　　我本来就体质虚弱，加上池塘春水浸泡着凉 ，当天就感冒发烧，病情日益严重，并发了多种症状，双眼逐渐被白疔占据，不到一个月，导致双眼失眠。双眼失眠一年多后，我早己瘦骨如材，有气无力，病入膏肓。许多人认为我死亡只是时日问题，劝我祖母别再在我身上花心机了，慢死不如早死，这己犹如晒干的咸鱼，岂会复活？但我祖母念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亲骨肉，实在舍不得抛弃，会死会活，听天由命。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个亲戚介绍有一种偏方疳积药可以治疗我这种由狗头疳引发的眼睛失眠。经尝试，果然有效。后经过几年的精心治疗和祖父母的悉心呵护，终于康复了。 　　幼小发生的事，没有印象，多半是听他人讲的。到了我读书后，母亲和她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她家离学校更近，经常中饭都在她家里吃。大概是对我幼小时期缺失母爱的一种补尝吧。她家虽然成份好，不受欺辱，但生活却是每况愈下，非常穷苦。她的续夫去世的早，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很清苦。我感念她十月怀胎，毕竟给了生命，所以我自从成年会赚钱后，就从经济和生活等方面给予关照，以尽子女的一份责任。直到早四、五年，小儿子在余朋买了房子，才把她接到一起住，以享天伦之乐。去年春天的一天，不小心跌了一跤，很严重，当时以为就时日不多，一直叮嘱后事：百年后要为她做房子（纸屋），到了阴府才有房子住，要请和尚超度，才能带路转世。她很相信这些东西，我每一次来看望她，都要吩咐一次。我答应她，这些都会帮她办到，请她只管放心。经过治疗调养，己有好转，去年冬天，可以自己撑着拐棍上街玩了。可是今年二月又跌了一跤，这次就很严重了，睡在床上，不能动弹，神志迷糊不清，到了廿五日早晨7点30分，停止了呼吸，走完了自己漫长而短暂的人生历程，永远闭上了她那双安详的眼睛 　　我们在办理后事时，既按照当地习俗，又按照她的叮嘱；请了和尚和风水先生，也做了纸屋等等，三月初三出葬时，她的亲属和房族里的亲房都参加了送葬，还是比较风光的。初三傍晚化屋（烧纸屋）时，村里很多老人都围过来看，他们看到我，就不由自主地和我议论起当年母亲和我父亲离婚的往事；大部份老人都认为父亲蒙难劳教没多久，母亲不顾往日恩爱夫妻的情份，就提出离婚，未免有些绝情。尤其是年幼的儿子己失去父爱，最需要母爱时，却毅然抛夫弃子，致使儿子整个童年都蒙上阴影，心肠未免太狠毒了。当然也有一部份替母亲辨解说，当时处在改朝换代时期，处处腥风血雨，地主、富农被定为阶级敌人，专政对象，强迫劳动改造，受尽欺凌，财产分光，生活贫困，而且这种局势才开头，这种状况要到何时才能结束？谁也说不来，如果谁身临其境，可能也是受不了煎熬，都会考虑自己的退路问题。是啊！土改定的成份中央原来打算土地改革结束就取消，可是毛泽东生来就喜欢与人斗，其乐无穷。尽管地主己没地了，富农也不富了，可是这成份还是要无限期地保留下去，每次运动都要拿这类人做斗争对象。这些人经过无数次的运动教育，早己是不敢乱说乱动、规规矩矩的良民，可是却连他们的子女也变成了另类公民，不得升学，招工，更不能入党、提干、当兵 。口头上说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实际上是当成未来的阶级敌人看待。这项人为树敌，把人分等级的政策直到毛泽东死了三年后的1979年，才被胡耀邦取消。被胡耀邦解放的九类份子及其子弟、亲属达上亿之众。比林肯当年解放的美国黑奴人口要多好几倍，可谓是丰功伟绩。 　　试想当年母亲若是没有离婚，虽然不久夫妻即可团圆。但成份一定就达30年之久，阶级斗争持续不断，后面父亲又二次含冤入狱，所有家庭成员都历尽重重灾难，也许可能还要挨批挨斗，这些狂风暴雨又能经受得了吗？所以慢走不如早走，或许当时顾不了许多抛夫弃子还是理智的。 　　如今事情过去六十多年了，人也走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争论己无意义。别再打扰她了，愿母亲地下安息吧！ 　　 　　儿：陈英贤 　　二零一五年三月初八日于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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