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现代文献_中国近现代文献~史料_3156号馆文选__王国维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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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舜生《厌世自沉的王国维》
(王国维:1877-1927) (台北国民出版社,把王静安先生早年所写的《红楼 梦评论》,《人间词话》和《苕华词》,合印成一小册,题 曰《王国维先生三种》,该社社长要我写几句关于王先生的 生平和著作的话,作为重印这本小书的导言。以我来谈王先 生的著作,确实是不甚相宜的。但重违该社的雅意,好在这 三种东西我却是在三十年前便已读过的,只好就手边所有的 资料,拉杂的写成了这个短篇,聊供读者参考而已。) 民国十六年六月二日(阴历丁卯年五月初三日)的一 个午前,一位学者形态的老者,身着中国服装,鼻粱上架着 深度的近视眼镜,雇好洋车,从清华学校出发,一直到达颐 和园。购好门票入园,步行到排云殿西的鱼藻轩前,面对着 昆明湖水,若有所思,但态度异常镇定,还从怀里掏出烟盒 ,取纸烟一枝,吸之至尽,然后向湖内纵身一跃!园丁听见 有人落水,便连忙跑去,把他救了起来,但不到两分钟,已 气绝身死。 这便是一代学人王静安先生的一个最后归宿。 入殓时,在他的里衣中,发现他写给第三个儿子贞明 的遗书一纸,纸已湿透,但字迹完好。这遗书的全文是这样 的: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 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 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 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 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 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父字。” 王先生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他的家庭并不怎 样富有,只是勉强可以过活,因此他一生的学问,都是由苦 学得来,除掉日文、英文和几种理科方面的科学曾从师补习 以外,几乎全是由于自学。在同时的学人中,他和罗叔言( 振玉)先生的关系最深。三十九岁以後,和沈子培(曾植) 先生定交,受着他的启示也不少。 王先生生于前清光绪三年丁丑(1877)十月二 十九日,到他死的这一年(1927),才51岁。他一生 结过两次婚:第一次,二十岁,娶的是莫夫人,生了三个儿 子。第二次,三十二岁,潘夫人,生了七个子女。为了教养 子女的负担很重,使得王先生不能不于治学以外,随时担任 一些有收入的工作,不过他所任的工作,也大率于他的学问 修养有多少关系就是了。 关于王先生的家世,生平,治学的次第和变化,以 及他全部著述的列举,有他的高足赵万里先生写的《王静安 先生年谱》,《王静安先生著述目录》,以及吴其昌先生写 的《王观堂先生学述》等篇言之最详,我不想在这里复述。 但为阅读这本小册子所重印的这三种东西--《红楼梦评论 》、《人间词话》、《苕华词》--的读者参考起见,却有 一点必须指出:即王先生在三十五六岁以前,其治学的重点 在哲学、文学,三十五六岁以後,则重点全在史学是也。 《红楼梦评论》写成于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 ),时王先 生年二十八岁,其立足点全在叔本华的哲学。以现代哲学、 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的观点,就我国这部杰作加以深刻的 批判者,以王先生为第一人。同时,对《红楼梦》作者姓名 及作书年月应加以考证,也以王先生提倡最早。 《人间词话》写成于宣统二年庚戌(1910), 时王先生三 十四岁。这篇东西是他读诸家词集的一种心得,酝酿的时间 颇长,在这篇东西以前,他写过《文学小言》十七则,与词 话是有密切关系的。 《苕华词》原名《人间词话甲乙稿》,大部写成于光绪三 十一年迄宣统二年(1905-1910)之间,王先生对 他所填的词自视甚高,在他的《自序》中曾说:“近年嗜好 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 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 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 有不所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 统括王先生前后期的学术思想而给一个总评价的话 ,我觉得以梁任公(启超)和陈寅恪先生说得最好。 梁先生说: “先生贡献于学界之伟绩,其章章在人耳目者,若 以今文创读殷墟书契,而因以是正商周间史迹及发见当时社 会制度之特点,使古史砉然改观。若创治《宋元戏曲史》, 搜述《曲录》,使乐剧成为专门之学。斯二者实空前绝业, 后人虽有补苴附益,度终无以度越其范围。若精校《水经注 》,于赵、全、戴外别有发明。若校注蒙古史料,于漠北及 西域史实多所悬解。此则续前贤之绪,而卓然自成一家言。 其他单篇著录于《观堂集林》及本专号与夫罗氏哈同氏诸丛 刻者,其所讨论之问题虽洪纤繁简不一,然每对于一问题, 搜集资料,殆无少遗失,其结论未或不餍心切理。骤视若新 异,反复推较而卒莫之能易。学者徒歆其成绩之优异而不知 其所以能致此者,固别有大本大原也。先生之学,从弘大处 立足,而从精微处着力。具有科学的天才,而以极严正之学 者的道德贯注而运用之。其少年喜谭哲学,尤酷嗜德意志人 康德、叔本华、尼采之书,晚虽弃置不甚治,然于学术之整 个不可分的理想,印刻甚深,故虽好从事于个别问题,为窄 而深的研究,而常能从一个问题与问题之关系上,见出最适 当之理解,绝无支离破碎专己守残之蔽。先生古貌古饰,望 者辄疑为竺旧自封畛,顾其头脑乃纯为现代的,对于现代文 化原动力之科学精神,全部默契,无所抵拒。而每治一业, 恒以极忠实极敬慎之态度行之,有丝毫不自信,则不以著诸 竹帛。有一语为前人所尝道者,辄弃去,惧蹈剿说之嫌以自 点污。盖其治学之道术所蕴足者如是,故以治任何专门之业 ,无施不可,而每有所致力,未尝不深造而致其极也。”( 节录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论丛第三号王静安先生纪念号序文 ) 陈先生说: “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可望,辙迹之可 寻,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 括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 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 方昆吾猃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 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 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 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 《红楼梦评论》又《宋元戏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 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 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 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遗书 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节录海宁王静安 先生遗书序) 我想,凡是一个对王先生遗著有过一番接触的人, 决不会感到梁陈两先生这两段推许的话,有什么溢美之处。 王先生的愤世自沉,是一件可痛惜而又不平凡的事 ,在当时不免引起种种的议论或看法,我觉得从根本上探索 王先生的死因的,也以陈寅恪先生的说法最为允当。陈先生 有一篇“王观堂先生挽词”诗,是近代诗坛一篇杰作,罗叔 言先生说它“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 比美”,决非过誉。诗前有一篇序,即说明王先生死因的, 我觉得尤其重要,可惜文长不能全录,只能把它的要点摘出 在下面,即作为我这篇文字的结论。 陈先生说: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 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 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 .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 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所依托者不变 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 年未有巨劫奇变。劫竟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 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 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我们试想:王先生遗嘱中所谓“经此世变”云云, 不正是陈先生所指的这一“巨劫奇变”还是什么呢? 四十三年十月二十二日,香港。 晓拂摘自 左舜生先生著《万竹楼随笔》 P.S. 该文有三篇附录:《王国维与沈曾植》 ,《王国维的 词》,及《王国维评红楼梦》。以後若有时间时再输入后两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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