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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鹗
中国近现代文献_中国近现代文献~文艺_454号馆文选__老残游记

老残游记 第六回

刘鄂

  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残便道:"这事我已
  
  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但是,他一个老实
  
  人,为什么人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我也是
  
  听人家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他爸爸四十来
  
  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
  
  草房,一个土墙院子。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
  
  ,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面,不知怎么,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过了些时,活该
  
  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见,气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
  
  ,不许女儿出去。不到半个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
  
  用站笼站死。后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有一天,在
  
  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吃酒,一面说话,
  
  说怎么样缘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
  
  ,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
  
  上,难道就不管管他吗?"他妹夫说:'可不是呢。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
  
  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
  
  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他这样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
  
  棒来给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
  
  三,把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没有数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知道
  
  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俺们这里人人都耽着三
  
  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于是站起来,桌上摸了个半截
  
  线香,把灯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老残说:"不用了,各自睡罢。"
  
  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店伙送出,再三叮咛:"进
  
  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一面车夫将车子推
  
  动,向南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
  
  了一家客店,找了个厢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菜。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
  
  前来观望观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
  
  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
  
  里。只见上房里有许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
  
  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又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
  
  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伺候"那
  
  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
  
  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
  
  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是在那里
  
  见过的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尚早,复到街上访问本府
  
  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
  
  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
  
  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轿子里
  
  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上台阶。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
  
  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
  
  ?"老残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
  
  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
  
  文案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里连称:
  
  "放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问道:"补翁是几时
  
  来的?到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
  
  天,就到此地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
  
  大前天出省。这夫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
  
  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过,说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
  
  一个铁君,真是浮云富贵。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遯鸣高
  
  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过大,到底看看是
  
  个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
  
  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遯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
  
  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
  
  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
  
  老残道:"不过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
  
  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
  
  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吃过主后
  
  ,又接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瞻望,见十二个站
  
  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
  
  ,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
  
  员在任候补,并俟归道员班后,赏加二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
  
  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
  
  的人,都收了监了。"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
  
  "东造道:"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
  
  。"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子在身上
  
  有飘飘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时。正
  
  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
  
  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
  
  ,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
  
  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摇。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遂从枕头
  
  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鶹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
  
  个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只见大
  
  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
  
  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
  
  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
  
  。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
  
  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
  
  岂不要饿到明春吗?"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
  
  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
  
  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
  
  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想到这里,不觉落
  
  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
  
  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
  
  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
  
  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
  
  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
  
  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所以耽搁工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阴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于
  
  是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来,嘴里还喊道:
  
  "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
  
  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
  
  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
  
  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
  
  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
  
  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连累呢!"老残笑道:"底
  
  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着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家就趔趔趄
  
  趄的去了。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钱老爷去吃饭呢。"原来就是申东造的家人。老残
  
  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饭,一会儿就来了。说我谢谢罢。"
  
  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我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
  
  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
  
  ,敝上就叫把饭开到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
  
  这屋里火盆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大雪天,
  
  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是好看。烫着吃,味更香
  
  美。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果然有点清香,是什么道理?"东
  
  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
  
  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鸡,。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残赞叹了两句
  
  ,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
    两人吃过了饭。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
  
  说道:"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老残道:"毫不觉冷。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
  
  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东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
  
  屋子里去。"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东
  
  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承蒙不弃,拿我兄弟还当
  
  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遯鸣高
  
  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
  
  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宫,先生却半夜里跑了
  
  ,一定要出来摇串铃。试问,与那凿坏而遁,洗耳不听的,有何分别呢?兄弟话未免
  
  卤莽,有点冒犯,请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道吗?请问:先生此
  
  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
  
  ,何妨赐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
  
  萃的事迹呢?"东造道:"不是这么说。像我们这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
  
  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无才者抵死要做宫,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
  
  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
  
  个玉大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
  
  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
  
  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
  
  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
  
  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
  
  州府害的人数呢!"未知申东造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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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14/6/16 16: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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