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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寿山纪念园__譯壇泰斗──林紓先生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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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现代文献_中国近现代文献~文艺_453号馆文选__金陵秋

金陵秋(四)

林纾

  金陵秋(四)
  
  第十七章 督戰
  
  天保城,較紫金山略低。民軍若抄東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頂,憑高下瞰,則天保城仰面迎敵,在勢為勞。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圖,一一加以小簽。
  時述卿居堯化門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則席地而臥,日中非秉燭不能治軍書。將校亦時集此小屋中,可數十人。述卿複述誓師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圖示以進取之要,眾皆曰然。述卿遂令選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擋間,統帶李玉崗、楊韻高入,言鎮軍第三標已到。遂以進攻天保城之策詳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機宜。」述卿遂下命令:令佘傅青以精銳二百,由岔路口村後,潛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崗率所部赴蔣王廟,仰攻天保城。
  時先鋒隊馮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樹協攻。述卿示以地圖,馮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圖眼光大廓,知所以處敵矣。」
  意氣甚壯。初十日遲明,遂移兵向堯化門。行道遇衛生隊,有西人數輩,問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門。」八時許,各營俱依令出發。述卿則賃居一賣漿家,以蘆席和泥為壁。參謀及仲英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挾仲英諸人,赴岔路口督戰。時山上槍聲如沸,城上飛彈往來於空氣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挾槍將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時有衛兵飛馳稟白,言參謀及談維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隊六十名,護衛而來。炮至,仲英請率之行,遂曲折輦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蟻,炮煙濃黑。煙消,見城上北兵無數,咸引槍下擊。仲英引巨炮向兵多處,轟然一聲,適中城垛,城崩數尺,磚石雜人紛飛,塵土高起數丈以外。然北兵立時以門檻之屬積陷處,加以沙囊。仲英縱第二炮,越過城堞。城上亦還炮,彈落叢樹中陡爆,幸不傷人。仲英更縱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餘,堞上北兵紛紛下墜。敢死隊疾進,以獵刀猛斲之。仲英命縱第四炮,忽有飛彈從耳際過。左右大驚。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發彈!」方指揮間,復有一彈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槍忽落於地,欲以左手拾槍,乃不能動,其重如鉛。衣上微溫,捫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彈矣。
  仍呼縱炮,不期委頓於地。左右大驚曰:「參謀中彈矣!」仲英曰:「勿聲,恐亂軍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於林間,君輩仍縱炮。且尚有幾彈?」左右曰:「尚餘六彈。」仲英此際血出不止,猶強應之曰:「盡此六彈,務下此城!」
  時月落風高,彈下如雨。自仲英受創後,各兵縱彈,乃失其准。一人已飛馳告述卿。述卿飭人以舁牀至。此時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乾,俯視山下,昏黑如無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懷,乃強違庭訓,身趣前敵。夫將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見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凱尚在高資,吾死之日,不知伯凱如何悲愴。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見如故,立署為參謀。一死之後,幕中更短一人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麗可人,而論事明透,能徹中邊,尤無近來女界矜張習氣。細察其意,頗向我。顧在百忙之中,未敢倉卒求婚。想吾死後,必得美人無窮之酸淚。輾轉間,不覺將重重舊事,翻騰腦際。夫以重創之人,加之悲愴,覺兩耳中如雷鳴,雜炮聲而動。又兩目洞黑,不復見物,遂暈於樹間。
  
  第十八章 看護
  
  仲英暈凡一日有半,臥於一人家中。屋宇稍潔,去城可二十餘里之遠。日午時微醒,忽聞有花露之馨觸鼻。陡一張眼,則見小窗之外,楊柳疏疏,為微閨搖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辮,辮粗如兒臂,滑澤光可鑒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視左膊已縛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覺饑。視此女郎,凝目視窗外垂楊,如有所思。忽聞榻上微呻,陡然回顧,則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驚,方欲強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醫生言勿動,動即創裂。惟此時饑否?」仲英曰:「饑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質,飲之或不凝滯。」乳入後,尚思食。女曰:「醫言勿急進。少須(頃)得焦麵包食之,吾已前備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覺,即趨出。有一人衣服整潔,出皮帶合私處,引溺入諸溺器中,將而出之。出後,女復入。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
  「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後,吾即經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人,共賃此宅。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願盡其義務。君於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牀將君至此。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
  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仲英囅然曰:「心之所念,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願君早痊。」仲英曰:「同來者凡幾人?」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此間經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君既出資,又復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勞苦則遠颺而去。近已數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聞君家有餘資數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後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麵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於創人無害。」遂款步出,將麵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後,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鍾,醫生至矣。」食已,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几案,就案取書數卷並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餘,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仲英歎曰:「秋光終屬解人。」語後,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沁出?」
  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
  語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生入。醫生年四十許,黃鬚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幸戒之勿言。」於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黏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於外。
  
  第十九章 攄懷
  
  遲明大饑。幾上殘燈尚燦。帷外彷彿有人影,則秋光也。
  小蠻靴著地微微有聲,似躡蹤有所偵伺者。仲英以尚在曉色朦朧中,不敢露聲響。少須(頃)窗紙全白,隱隱上朝暾矣。則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覺熱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饑。」秋光遂進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麵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醫生言,不敢作語。時時頤動復止,又時時納手襟間,似有所覓。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書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凱書也。使者至自高資,問君病甚詳。吾已一一告以無苦。以(此)書能否遲數日觀之?」仲英不可,即請秋光拆視。書曰:
  雄弟同懷覽此:高資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軍。聞吾弟中彈,陶參謀及述公書來,咸言無患。兄急欲來省,而此間無庖代之人。
  聞在胡女士紅十字會中。女士為弟道義之友,必能極力調護。三數日間,定能至弟處一視。病中勿急劇,以寧心靜養為上著。兄凱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已代藏其書。仲英昏然復睡。既醒,見晴日滿窗。秋光方就案作書,楊柳在前,而發光為日所映,有光燦射,粉頸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詞狀。遂偽睡以聽之。
  蓋《南鄉子》詞,調云:
  楊柳小欄橋,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煙蕪送六朝。豔夢亂中消,那復秦淮姝嫩簫。兩兩酒旗山色裡,蕭寥。盡汝秋容著意描。
  詞既淒清,聲尤婉脆。仲英不期大聲拊席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驚愕回顧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駭?」仲英曰:「醫生留語,原不令我吐詞。然當前才女,筆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創而死,亦萬萬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見仲英推獎,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門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雲半霧之中,寂靜不聞炮聲,似天保城已經克復。對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龍爭之事,爰成此詞。本待仲英愈時為我正拍。一時忘懷,甫自吟一遍,乃百丑盡露,竟為仲英所覺。」仲英曰:「吾閱人多矣。灑脫而守禮防,慷慨而安素分,愴時變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謙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對語間,忽聞門外有人答曰:「豈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兩人愕聽,則陶參謀語也。此時樸青闖然直入,撫手曰:「述公憂汝,幾於眠食都廢。華醫生書至,言彈子已出,幸但傷肩部,未壞骨衣。眾為釋然。」仲英趣問城中如何。陶曰:「勝矣。述公堅囑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數日來戰狀。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熱度似較昨日為減,創口亦漸退其紅鮮。」陶曰:「醫生來乎?」秋光曰:「醫來以下午。」陶曰:「進食乎?」仲英曰:「曉來進牛乳矣。」陶曰:「為時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補助。」秋光已出,將牛乳及焦麵包入。仲英且食且問陶戰狀。陶終不言,但曰:「民軍已長驅入城,君尚何問。述公憾爾不應冒進前敵。日來幕中文書,雖十吏莫給。仲英不病,則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溫慰,始行。秋光送之門外。
  少頃,醫生已至,按脈驗熱度,較昨為瘥。啟視患處,紅鮮果漸退。醫言:「二禮拜中,當愈。明日進雞湯矣。」秋光喜動顏色。是夜仲英食後即睡。秋光尚徘徊未歸寢。聞仲英夢中作語曰:「『盡汝秋容著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為己而發,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無聲,鼾聲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樸嗇,乃不知韻致之綿遠,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風燭之年,不及時自托。遊覽外洋,或不各治一業,胡以自立此競爭之世界?量度已定,計非仲英無第二人足屬此身矣。
  
  第二十章 訂婚
  
  於是仲英臥病已一星期矣,瘡口漸平,能進雞及牛肉矣。
  仲英不問所來,知均出之秋光摒擋。伯凱來視,談至半日。往面述卿後,仍歸高資軍次。
  仲英就秋光索詞稿。則用羅紋小箋,作簪花格,字畫娟秀無倫。題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戰雲慘霧中十餘日。居臨野次。
  小橋流水,古木蓊鬱。咸六朝陳跡,荒涼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間,俯仰夷猶,卻成此作。
  下書「胡紉倚聲」。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為吾見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間非久居地。江上輪舶又通行無阻,秋光能否漸歸滬上?」秋光蹙然曰:「醫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動,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捨去。增一路中懸廑。此節當乞仲英諒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薩心腸,出我於萬死之中。無論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鎸入心腑,至死不能復滅。」
  秋光曰:「生而見重足矣,言死何為?且仲英即不自諱,亦當......」仲英點首曰:「然,然。謂死者明吾心之盡頭,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雖屏棄萬事,亦不能捨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軍務,方在倥傯之中。吾托病自休,於友誼不能自釋。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許也。」秋光無語,微微踐動其小蠻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陰寸寸分分,均是寶貴。」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將所書之詞稿見贈?」
  秋光笑曰:「想君又當別制一羅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謬,羅囊尚在行篋之中,異時必有奉視之一日。」秋光曰:「後來筆墨,正爾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寶?」仲英曰:「寶者,豈惟筆墨。」秋光曰:「舍筆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樣亭亭,錦心繡口,而佳章即從是中而出,所寶寧不重於筆墨?」秋光曰:「吾亦計及於此矣。久欲有言,遲遲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嶽夫人。吾意此間軍務得少就緒,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見屏。」
  秋光回首視窗外陽光,欲笑未笑間,風神令人描寫不出。
  仲英忽失聲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含嗔語曰:「此詞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憑君。」秋光復微曬曰:「三日之留,君當允我。」
  
  第二十一章 敘戰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裝,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淚光滿眼,滯於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無聲。仲英曰:「爾前書告我,敘江南形勝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讀之,則堂堂一策士書也。氣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謂今日別其良友,乃作嬌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難堪。我思建業一城,既歸我有,則南中決無戰事。仲英當以何時至滬,見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來即吾母也,奉拜膝下,烏敢遲遲。秋光果不使我懸懸者,則當強自寬解,趁舟南下。吾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為秋光賜我,則當力衛此身,以還秋光。」
  秋光聞言聲哽,則強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為我晝夕調護。」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遲遲始起,以行篋付人力車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時陶參謀以馬來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隊時有齟齬。仲英乘馬至府門,入見述卿,雖喜悅承迎,而面容懊喪,微聞感喟之聲。仲英曰:「貪功冒進,幾喪此身,增公悼惜。病中聞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擱廢,用此負公知己,殊增悵惘。」述卿曰:「良朋無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轉瞬與君別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適?」述卿歎曰:「某已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茲事未知,即創後城中克復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進食,更論他事。」於是傳餐。仲英此時已能健飯。飯已,入室同坐吸煙。
  仲英請述勝狀。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會後,吾即移此巨炮,更轟天保城,城遂下。而楊君韻高戰死。吾至其臨難處大哭。時天保城已空,敵兵斷頭洞腹者,佈滿城下。我軍死者無幾。顧當時詳情,亦不省記。今請以佘傅青之報告示君。」
  因就文稿檢得(報告冗長,冷紅生節而潤色之)。佘文曰:
  管帶某,進規紫金山時,分率伍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頂已有敵兵嚴扼。因用單人掩蔽法,陸續銳進,以次盡斃敵軍。我軍遂佔領第三高峰,距城不過八九百密達。我軍居高臨下,且得樹林隱蔽,發無不中。已而乘勢佔領兩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隱蔽,敵彈乃不及。敵死,吾軍無損。惟子彈已用逾半。幸彭督隊輸送子彈至,兵心復奮。而鎮軍第三標驟至數十人,王隊官復以數十人增入火線中。激戰間,浙軍數十亦至。於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敵之第一險要--陣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敵可五百密達。浙軍復大至。然敵人隱圍牆之後,槍聲如沸。
  時楊管帶韻高,李統帶玉崗,以大隊至。敵乃偽降。楊公方臨陣與語,敵槍猝發,楊公陣殞。賀排長趣呼開槍,一面馳報督隊官胡毓城合兩大隊臨援。至十時,敵彈漸稀。而我軍已齎到子彈二萬,並糧糗茶水之屬,軍心大定。時微雨濛濛,山徑犖確,諸軍稍稍落後。而敵軍彈力復極猛烈,計非大炮不為功。胡毓城遂至堯化門,請都督以炮隊助援。已而前左兩隊至。管帶遂同胡督隊率領都督所派步兵一營,炮兵一隊,向天保城攻擊。至六時四十分鐘,城下矣。繼又讀隊官季御椿報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帶赴援,道中得敵人間諜,言有敵兵五六百人,據天保城一帶,尚有援隊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槍斃此諜。既臨戰地,敵人槍聲甚烈,敵之右翼有巨炮聲。然我軍子彈且罄,第二標奮勇隊約四五十人,浙軍僅三四十人,滬軍十餘人而已,惟椿所統尚有完全戰鬥之力。顧敵人右翼有機關槍,左翼有炮隊。因報告管帶,請以炮隊及機關槍趣援。
  十一時有半,敵軍偽降。我軍知詐,急擊而退之。
  敵詐降凡兩次,均無成功。惟我軍右翼與敵左翼相距非遠,又無障礙物自蔽,為勢至險。椿遂將後一二三大排,輪流在左右翼與敵抗抵。
  次晨五小時,與隊官劉元崧、浙軍排長佘祖魯、本隊排長李漢宗議舉行衝鋒。遂奏衝鋒號前進。敵彈雨注,劉、佘兩人均創,乃退回陣地。我軍有小隊來援,又復為擊死指揮官一員。援軍力(乃)退。椿與李排長再議衝鋒。天已遲明,議由右翼包抄,攀山徑前進。留一小部在火線中,用快放,其餘悉數包抄前進。至第一段,敵尚嚴密,乃令停放。躍進第二段,始用快放,將敵擊退,復奮呼躍。至第三段,而滬軍援隊適至,兵力大盛,向敵鏖撲。敵之左翼已豎白旗,而鎮軍步兵炮隊亦到,向敵地搜索擊射。到六時四十分鐘,遂克天保城。
  仲英讀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後此下令攻城。至太平門時,遇美領事,言張軍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絕句云:
  降幡高揭石頭城,日射雄關萬角聲。
  如此江山收一戰,居然還我漢家營。
  遂通電各省云:『鎮軍本晨十時,奪得南京城,大軍已進城矣。述卿叩。』餘部署甫定,將迎聯軍總司令及蘇、浙各軍入城。而某軍已長驅奪門而入,將第一營管帶王之剛所部驅逐,幾兆牆鬩之禍。」仲英曰:「此王渾舉動也。」述卿曰:「然。餘亦不屈,自知倉卒無擇,冒署臨時都督,開罪於人。因通電各處,請撤銷臨時都督井鎮江都督,請程德荃督寧。時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餘,請以兵符印信,送歸程公,則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蒞寧。十七日面餘,彼此談論甚適。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權已卸,明日將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創痕新合,亦擬暫駐上海養痾也。」
  
  第二十二章 館甥
  
  遲明,仲英作書別伯凱,以二十一日至滬。述卿則往訪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離長髮棧,遂自至秋光家。
  門開鈴動,秋光自樓窗下瞰,見為仲英,赫然變色,呼曰:
  「奈何扶病涉此長途?」仲英喜極不能答。但聞小蠻靴下樓級聲,入仲英耳際,咸有韻致。仲英一見,即趨進執手為禮,然已冷如冰雪,聲哽而微言曰:「不知所報。」秋光淚如泉湧,彼此對立不言。秋光忽強笑曰:「難得相見,理當言歡,奈何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歸。」仲英曰:「此來特參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進食。老人必加禮接。」
  已呼侍者治食。飯白如玉屑,肴蒸雅潔。兩人至此,禮分已蠲,遂坐而對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樓。
  胡夫人年可六十餘,華髮盈頭。樓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屬在兵間,彈穿左膊,女公子適為紅十字會,餘生賴以救護。不爾,殘骨委榛莽矣。
  報恩無路,特來晉謁夫人。願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參謀病中事,秋兒述之歷歷。恨吾家無三尺男,若得英偉之器如參謀者,支我門戶,不寧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為不肖者,願係援於夫人家。」語時,秋光已瞥然入復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滬上多自由結婚。參謀既以秋兒為賢,即以老身主婚,侍參謀巾櫛可也。秋兒汝出,吾孀獨何恃,亦恃此嬌客耳。爾兩人未成禮前,仍以兄禮事參謀。方今四海騰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權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渾、濬爭功耳。為述公計,以乞身為是。」秋光歎曰:
  「壯弱異科,則扛鼎者見忌。吾向讀《抱樸子》,今日乃驗是言。述公有戰略而暗於人情,負鯁概而拙於退讓,宜其叢忌之多也。」夫人曰:「參謀食未?」秋光曰:「食矣。」顧仲英曰:「叔母長齋,故不與吾同飯。」夫人曰:「參謀卸裝何所,請鑬被此間。且大創新愈,亦便於調攝。」仲英猶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領諾。
  秋光隨之下樓,同坐於遲青室。仲英曰:「此來不虛吾願。」秋光曰:「創合矣,請坦以示我。」於是秋光代仲英啟襟。
  見尚封裹。發之,已結厚痂且脫矣。復為重裹,即曰:「此間可以下榻。但窗外無野意,不見所謂楊柳酒旗也。」仲英曰:
  「但讀填詞,而金陵山色,已亙吾前,何復戀彼數間茅屋。」
  秋光曰:「大凡難中滋味,較安常處順中,尤醰醰足供嚼咀。方仲英被創,解剖取彈,吾執燭手顫,幾暈君側。須知此二日中,凡數十次視君顏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雲際,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護之責,固欲創人得生,而吾此時又不似但屬於看護。」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鎸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從君攜裝而至?」仲英忽倉皇解衣四覓,如有所失。秋光驚曰:「何物?」仲英曰:「詞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羅囊,並秋光二札及詞並納其中。秋光奪而抵之地曰:「書癡!從今以後,須以巨囊貯之,仍不能盡,何惜此戔戔為?」仲英俯拾,納之胸際曰:「此仲英性命所屬,爾不能干涉吾事。」秋光臨窗呼曰:「六兒,爾從王先生取物事來!」仲英遂與執手為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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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金陵秋(五) (收藏于2014/6/6 1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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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金陵秋(三) (收藏于2014/6/6 1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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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金陵秋(一) (收藏于2014/6/6 15:11:04
林纾金陵秋 緣起 (收藏于2014/6/6 15:11:04
林纾京华碧血录(下) (收藏于2014/6/4 15:44:51
林纾京华碧血录(中) (收藏于2014/6/4 15:44:50
林纾京华碧血录(上) (收藏于2014/6/4 15:44:41
林纾技击余闻(下) (收藏于2014/6/3 1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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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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