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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家书节选(十二)

徐景贤

  编者按十二:
  时间进入了1988年,父亲被囚禁也已第十个年头了,我们等盼亲人归来的心情是一日胜于一日。这期间,父亲关押狱中的日子也不得消停。因为这段时期,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编写文革期间的人物故事,有些作家在并不了解当时真实事件的情况下,听到某些虚虚实实的片段,便发挥想象,编造“故事”;有的作家出于个人私欲之心,为博取读者的眼球,无中生有将故事越编越离奇,以纪实小说形式给真名实姓的父亲添加出许多“判决书”上从没提及的新罪名……父亲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远不止这些。在他以后刑满释放、剥政结束后,依法理应获得公民权利时,这样荒唐的事件仍继续不断发生,这是后话。
    在前后长达二十多年时间里,父亲一次接一次地被人在纪实小说中编造罪名,诽谤、诋毁。他多次提出申诉,尽管相关司法机构也曾允许他走司法程序上诉,历时几年,最终却被市里有关部门和领导上阻止,硬是令律师停止为他调查而使诬陷诽谤案件不了了之。
    法律,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做到公平、公正呢?
  
  
  狱中来信选登(十二)
  
  1988年1月28日
  丕耀、小蕴:
  新婚好!来信收到,知道你们已在1月22日举行了婚礼(编注:婚房设在爷爷家的石库门老宅,在家里简朴地置办了两桌酒席,双方家人团聚一下而已),特向你们表示最诚挚、最热烈的祝贺!从此,你们两人组成了一个细胞单位,对社会负有更多的责任。对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共同生活在一起,对彼此的思想、性格以及长处、缺点,了解得更透彻了,正如鲁迅所说的:爱情是需要时时更新和发展的。你们自己要善于处理和丰富家庭生活的内容,珍惜彼此的感情,协调和周围环境以及长辈、同辈的关系。新婚之后将继之久别,就更应当事事、处处互相尊重、疼爱和宽容、谅解。
  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礼物可以送给你们,还是请蕴芳找出我在“文革”前写的三本书的精装本:剧本《年青的一代》,传记文学《党的儿子穆汉祥》和散文集《生命似火》,作为送你们的结婚纪念物吧!在送你们的书上写了一些贺词,和你们共勉(编注:失去自由、没有经济来源的父亲,也很无奈自己的现状,只能从精神上给予结婚的女儿以祝福。其实,我们那时最想最想得到的新婚礼物不是物质的,而是极度渴望久离家庭的父亲能够快快结束狱中苦难的日子,释放回家,回到亲人身边,与我们共享天伦之乐,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光啊!但在那时这个愿望真是痴心妄想!那段日子和经历留在我们心底的全是刻骨铭心的伤感)。
  
   爸爸
  
  
  3月29日
  ……
  最近,我在这里的工艺美术厂定购了三幅油画。油画原来不是一般家庭所享用的较贵重的艺术品,但这里正好有几个美术专科毕业的人,在堕入困境以后还能追求美、塑造美。画的画水平也不低,这对于处在自由之中的你们,不也可以引起思索么?这些画在这里只对内部发售,我用年终奖金和去年节储起来的季度奖(编注:父亲在狱中参加劳动、活动等,监狱根据犯人表现每季度可以发给几元钱的奖励),作为我的劳动成果之一,买了这三幅;一幅送给小蕴和丕耀作为结婚的礼物,一幅补送给遥遥和道安(你们结婚时我只送了书),另一幅送给蕴芳作为乔迁之喜(编注:家里因发生刑案后一直未破,在家人心理上一直存有阴影,准备与人调换房子)。送给丕耀和小蕴的一幅《雪山风光》,作画的人水平最高一些,据内行讲无论从油画的笔触和色块对比等来看,都拿得出去,但这幅现代流派的画还带一些抽象派的风格,一般的人都难以接受和欣赏,因为丕耀跑的地方多,抽象派、立体派看得也多了,小蕴的现代意识也比较强,所以我选了这幅送给你们,正如大海能培养人具有宽阔的胸怀一样,希望这些逶逦起伏的大山能够呼唤我们的谦逊坚毅的品格。送给遥遥和道安的一幅是根深叶茂的大树,画面是浓烈而深沉的,油画的特点是耐看,越看越有味,但看画的距离要远一些,这幅画也是学美术专业的人画的。送给蕴芳的一幅,是类似俄罗斯古典风景画派的现实主义写生画,树林,湖水,芦苇……我知道你爱好这样恬静的画,因为我们都爱旅游、爱大自然,让这幅画引起我们的回忆和遐想吧!(编注:那次探监后,我们换乘几辆车,将爸爸用劳动所得买下的、赠送给我们的三幅带石膏边框的沉沉的油画扛回家。如今爸爸虽然已离我们而去,二十多年来,这些画却一直被我们保存着,那是爸爸关在狱中,对我们家人的心意和爱的体现)。
  ……
  
  
  4月29日
  ……
  去年文汇月刊上袁鹰写文章(编注:1987年第二期《文汇月刊》上袁发表文章,借他人之口,对父亲进行污蔑诽谤),诬我在“文革”前的60年代初,和于伶,章力挥等合写电影剧本(编注:指剧本《曙光在前》)时,就是一个“接受张春桥之流特殊使命”的“特务”等,使我和你们都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自己尤感气愤和痛苦。在这里领导的关心下,我向法院提出了正式控告,虽然法院在调查后不受理我告他们犯“诽谤罪”,但袁鹰等不得不在笔录中承认对我的污蔑“确实不妥”。当然,对于这样严重侮辱我人格尊严的事情,我是不会到此为止的。
  最近,《上海滩》第3期又诬我参与了张春桥、王洪文召开的建造秘密监狱、关押党政军老干部的秘密会议,还在会上发言等等,完全是凭空捏造,我已经向监狱领导作了汇报,并再次向法院控告,因为这些造谣胡说的人已经给我和我的家属,带来了精神损害。(编注:这些作者因为拥有写作权利,竟然可以不顾事实,虚构出耸人听闻的案件来。对已在关押服刑期间的犯人,别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各种污水脏水往他身上倾倒,胡编乱造新的罪名来加以诬陷,这无中生有的事情会给社会造成多坏的影响,而他却被剥夺了申诉的权利。这种问题和现象的出现是一个崇尚法制的社会所被允许的吗!)
  ……
  
  
  5月30日
  ……
  蕴芳问起诉讼的事,确实是使人气恼,对袁鹰的文章我提出刑事诉讼,法院不受理,最近我又提出了民事诉讼,是否受理还要看一看。胡月伟的作品,不但诽谤我,而且侮辱我的家属,我准备向法院提出刑事诉讼附带民事诉讼。胡写的《疯狂的上海》这里已有(编注:1986年9月浙江作者胡月伟在上海《小说界》杂志第五期发表长篇记实小说《四.一二?上海滩?张春桥》和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发表小说《疯狂的上海》,两文内容基本相同。胡在文中对父亲用了真名实姓,却以虚构手法,捏造了骇人听闻的事件,对父亲及我们家属进行诬陷诽谤。而上述以侮辱诽谤内容写成的小说,胡月伟为骗取更多的稿费竟一稿多投,前后相继在五处发表出版,还有温州《园柳杂志》、北京中国报刊报连载、河南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登载,仅《疯》文一书,在1986年9、10月两次印数即达三十五万册以上,到处流传扩散),他还与人合写过一部《疯狂的节日》(四川文艺出版社),请蕴芳麻烦一下去借来。对《上海滩》的控告目前尚无回音,在这方面,你们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还为我承受了舆论的压力,我是铭感在心的。我学了刑法和民法,觉得要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只能依法办事,你们一定会理解我的,不然,接二连三侮辱诽谤,实在欺人太甚。
  ……
  
  
  7月1日
  ……
  我最近身体尚可,经政府领导的谈话和你们的劝慰,对一些不顺心的事(编注:指被诬陷、诽谤)尽量采取正确的态度,依法办事,这两个月来起草的诉状已经递送法院了。有一份控告胡月伟的诉状,因内容涉及他侮辱、诽谤我与我的家属等情况,因此有必要让你们了解一下,万一需要的话还可以作证。当然,无论受理与否,为维护我们的人格尊严而提出控告,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
  ……
  忱忱(编注:大外孙已快两岁半了)逐渐长大了,遥遥要注意开始让他接触一些图书,你们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图书和故事的环境里,这对于你们的思想、性格是一辈子有好处的。可惜我现在不能给忱忱讲故事了,最近看报载,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给1岁到3岁的婴儿看的画册叫《摇篮》,以及六册《贝贝的书》,请遥遥去买一套,作为我送给忱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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